智慧樹中央,從綠潮中浮現出來,又將綠潮染成淡金色的少女面孔,忽然揚起劍眉,如金剛怒目。
「看著首領的手下拎著薄如蟬翼的剃刀,獰笑著走向無助的小姑娘,我忽然生出一股無邊無際的憤怒。」
智慧樹說,「以往,我也通過神經網絡,品嘗過憤怒的滋味——無論是弱者被奪走了所有資源,還是弱者團結起來推翻強者的統治,把強者套在橡膠輪胎里燒死,甚至怪獸抓到嘴邊的食物被奪走或者溜走,他們都會憤怒的。
「但這次的憤怒不同。
「這次不單單是對眼前的人和事的憤怒,不單單是對獰笑和剃刀的憤怒,更是對某種……看不見,模不著,卻更加宏大和堅固的東西的憤怒。
「不該是這樣的——我听到自己內心深處,有個聲音說。
「人間不該是這樣的,文明不該是這樣的,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這似乎是金千禧的聲音。
「我驚駭欲絕地發現,從這道憤怒的聲音響起,我就進一步喪失了對神經網絡的控制。
「金千禧的腦組織和殘軀飛快地枯萎,但她卻熊熊燃燒著最後一點生命力,竭盡所能釋放著源自靈魂深處的金色光芒,蕩滌、感染、轉化著我的神經網絡,我的觸須,我的靈魂。
「我讓她停止這麼做——再這樣瘋狂燃燒大腦,激蕩靈魂,釋放最後的生命力,就意味著她的肉身隕滅,獨立的自我意識也將蕩然無存,她會徹底死去的。
「她卻告訴我,她停不下來,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被人折磨致死卻無動于衷,也不可能停止自己改變世界,追尋光明的腳步,正如一棵參天大樹不可能阻止自己的枝椏朝著太陽生長一樣。
「就算是死,只要她能將哪怕一星半點對光明的信仰,烙印到我的神經網絡上,促成我的轉化,她覺得都值了。
「哪怕只有一次,她懇求我嘗試哪怕僅僅一次,去拯救而不是殺戮,去創造而不是毀滅,去改變而不是旁觀,去超越弱肉強食的本能,尋找‘文明’的真義,只要這一次!
「我被她說服了。
「在把她從赤龍江里打撈出來之前,我已經厭倦了殺戮,正如很久以前,我就厭倦了擴張那樣。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嘗試一些新鮮的東西呢?」
半透明光影中,浮現出一座小小的叢林營地。
無辜而無助的小姑娘「古靈」被綁在一棵畸形扭曲的大樹上,幾名凶神惡煞的大漢正在旁邊,一邊舌忝舐著剃刀上的鮮血,一邊獰笑。
忽然,叢林中掀起了此起彼伏的嚎叫。
無數蛇蟲鼠蟻和豺狼虎豹如潮水般沖了出來。
原本靜止不動的藤蔓和枝椏,也在綠潮涌動下活了過來,將凶神惡煞的大漢們死死纏住,從他們的七竅里鑽了進去,將他們的五髒六腑都撕個粉碎。
他們臉上驚恐欲絕的表情還來不及凝固,所有血肉都被怪獸啃噬殆盡,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我出手救下了這個名叫‘古靈’的小姑娘,自然,她被眼前不可思議的畫面嚇壞了,只會拼命掙扎和尖叫。」
智慧樹說,「為了安撫和解釋,我只能把她接入我的神經網絡,讓她和我、金千禧以及叢林中所有的怪獸還有靈化植物,共享感知和情緒。
「我讓她明白了,怪獸並非都是渾渾噩噩的野獸,就算野獸也可以感知花朵的幽香,陽光的溫暖,春風的涼爽,極速翱翔的快意,以及和幼崽們嬉戲的快樂。
「我讓她明白了,人類可以有很多活法,桃源鎮的活法,是最糟糕的一種。
「我讓她明白了,人類和怪獸並非天然的敵人,我們可以聯合起來建造一座無比美好的光明之城,我們的敵人應該是那些阻止這座光明之城降臨到現實世界中的家伙。
「在大量感知、情緒、記憶和思想的澆灌下,小姑娘終于明白了一切。
「她意識到自己得救了,發出了劫後余生的笑聲。
「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人類的笑聲。
「卻是第一次有人,因為我的行動,而展露出最純淨的笑顏,這是‘我親手創造出來的笑聲’!
「那一瞬間,我的靈魂深處,又浮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體驗。
「怎麼說呢,就像我第一次伸出縴細的神經,纏繞住了一株小小的植物,和它共享破土而出的喜悅,並且感知到第一縷溫暖的陽光,撫觸它的女敕芽一樣。
「又像我第一次變成蟲豸,破繭而出,化作蝴蝶,翩翩起舞。
「而人類最深沉、復雜和真誠的情感,又要比任何動物和植物的情感,更強烈百倍,帶給我的喜悅和滿足,自然也更加濃烈百倍。
「我甚至覺得,就算有朝一日,我真的觸踫到了遙不可及的星辰,那種喜悅和滿足,也不會比此時此刻,听到小姑娘的笑聲更加強烈了。
「金千禧沒有騙我。
「雖然想要建成她理想中的光明之城,仍舊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漫漫征途。
「但至少,先拯救桃源鎮,嘗試著把它變成一座‘光明小鎮’,似乎還是有可能的。
「于是,我喚醒了撤退到叢林深處的獸潮,並通過古靈聯絡上了同樣藏匿在叢林里的叛軍殘兵,通過神經網絡讓他們明白了一切。
「我們在叢林里設下陷阱,示敵以弱,消滅了大批輕兵冒進的首領的軍隊。
「當獸潮和反叛者的聯軍挾大勝之威,出現在桃源鎮外的時候,再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我們。
「首領還想負隅頑抗,但他手下的強者們見勢不妙,竟然一個個搶著出賣了他,若非我們及時阻止的話,他們早就割下了奄奄一息的首領的頭顱。
「金千禧只是崇尚光明,早在血盟會嘗盡人間黑暗的她,絕非心慈手軟之輩。
「面對惡貫滿盈而又反復無常的首領,這個‘偽裝成行軍蟻的凶暴鼠’,我們自然都沒有放他一馬的打算。
「只不過,我們都想在首領身上搞清楚一件事,何以當年的他,會墮落得這麼快,幾乎一瞬間就泯滅了所有人性,從‘行軍蟻’蛻變成‘凶暴鼠’呢?
「難道,他就不怕桃源鎮有朝一日再穿越回到地球,或者異域和地球根本就以某種玄之又玄的方式連接在一起,地球文明會重新發現桃源鎮,對他在桃源鎮的邪惡統治,進行審判和制裁嗎?
「要知道,當時的桃源鎮,對異域的認識仍舊相當粗淺,甚至對周遭世界一無所知,沒人知道迷霧消散後的世界,究竟會是什麼樣子,何以,首領就敢這麼喪心病狂地踐踏一切道德、法律和人性的底線,變成比怪獸更卑劣的惡魔呢,他真有信心瞞天過海,不怕地球文明會秋後算賬?
「瀕死的首領不再掙扎也不再隱瞞,然而,他給出的答案,卻是石破天驚!」
綠潮緩緩蠕動,忽然變了一副面孔。
那明明是一張人臉。
卻比最猙獰的怪獸更加扭曲。
「地球毀滅了!熱核戰爭!漫長的核冬天!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們逃了出來,只有我們!」
這張猙獰而怪誕的面孔吼叫道,「明白了嗎?沒人會來拯救我們,也沒人會來審判我們!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而為了生存,一切在地球上形成的道德、法律和他媽的人性,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從逃離地球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地球人,甚至不再是人,而是某種……全新的人!而這種‘新人’的道德、法律和人性,只有我們中的勝利者才能定義!
「所以,收起你們這些來自地球的鄙夷的目光,你們盡可以像是地球人那樣審判我,宣讀我的罪行,斥責我突破了地球人的一切道德底線,但是,呵呵,如果你們想在這個該死的新世界生存下去,你們也會變成和我一樣,你們只能變成我這樣——‘新人’,呵呵呵呵,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猙獰而怪誕的面孔放聲大笑起來。
然後,它就被綠潮淹沒,沉入智慧樹的深處。
但孟超仍舊被它魔性的笑聲影響,無論如何在腦子里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地球毀滅」這件事,就是做不到。
「你似乎在糾結這件事的真實性,你懷疑我是想藉由‘地球毀滅’這件事,打擊你的信仰,動搖你的意志,侵蝕你的心靈防線?」
智慧樹察言觀色,淡淡道,「你的懷疑不無道理,但信不信由你,我只說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和感知到的事情。
「我和金千禧不但听到了首領臨死前的狂笑,還從他的大腦里讀取了一些信息,又找到了幾份他藏在地下室保險庫最深處的絕密資料,證實地球上的確爆發了全面核戰爭。
「桃源鎮雖然只是龍城的衛星城鎮之一,但早在地球時代,作為尖端技術研發基地的這里,就興建了一座設施齊備的觀測站,才能在毀滅降臨前的瞬間,觀測並推演出了後果,搶在最後一秒鐘,及時逃離了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