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或濃或淡的影 (三)

靜漪發覺他有話要說,便道︰「九哥,你有什麼主意,盡管說來听听。」

之慎再躊躇片刻,說︰「我想到父親了。將你和孟元的事對父親說清楚,讓他出面斡旋,此事或有轉機。宗卿表哥沒有說盡的話、段奉孝不肯幫忙的原因大約也盡在于此。你想想,他們不是不能動。」

他說完,只管望著靜漪。

靜漪卻沒有立即表態。之慎的判斷不無道理。營救戴孟元這麼大的事情,將來一旦東窗事發,這些人誰也未必頂得住來自她父親的壓力。

之慎見靜漪不語,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孟元已經被聖約翰開除。原本他在今秋的三個推薦赴美留學的名額當中,也被撤下了。世人眼里的好前途,他是沒有了。可是孟元既沒殺人放火,就沒有十惡不赦的罪名,不能就這麼被葬送前途。我原想瞞著你,先見父親,請他去求求情。沒想到戴家人先找上了你。這也是病急亂投醫,她們也不想想你是什麼處境。湄」

靜漪听了這些,面色更是暗。

之慎說︰「就這樣,父親今天沒出門,我這就去見他。」

靜漪低頭思索片刻,說︰「不,九哥,還是由我去見父親。諦」

「不如這樣,還是我先去。看看父親的意思。若是不成,你再去。」之慎說。

「九哥,我去吧。父親最不喜歡人同他繞圈子。」靜漪說。

「那我陪你去。你先想想見了父親,該怎麼說。」之慎也知道只剩下了這個辦法。臨時再尋別的出路,也許有,但是恐怕來不及。

靜漪猶豫了下,還是答應了。

有之慎在她身邊,她覺得心里略安頓些。她看著之慎——顧鶴那日當面說她的九哥,她很不愛听那樣的話;她的九哥來,是絕不會做那種下三濫的出賣朋友的事的……

「九哥,他們懷疑,是你走漏風聲的。」靜漪說。

之慎愣了愣,問靜漪︰「你覺得呢?」

「不會是你。」靜漪低聲說。

「他們的懷疑有理。我畢竟不是訓練有素的人。但是每次我都不過是在指定的地方等著拿信,連孟元和他們的人一面都沒見過。」之慎說。

靜漪想了一想,說︰「還是我任性了,九哥。如果不是我心急,或者……我能再忍忍,也許沒有這場禍事。」

「這怎麼能怪你的?」之慎拉住靜漪,「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所以你才這麼拼了命救他?」

靜漪搖了搖頭,說︰「我總是要救他的。」

之慎有些氣悶,又說不出什麼來寬慰靜漪,只好看了她,說︰「這事真不能怪你的。」

靜漪點點頭,出來便將秋薇打發回去了,讓秋薇告訴她母親信兒,「就說我去書房見父親了。旁的不用說。」

靜漪和之慎一同往程世運的書房去,一路上兩人都無話。

程世運的書房偏于東南一隅,之慎的住處在東,他們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子,才走到。

「我真不愛來這兒。總覺得陰氣太重,讓人好不舒坦。」之慎也不掩飾他對父親書房的看法。除了幾乎每次來都是挨訓,不管在哪里住,父親的書房對他來說都像是禁地,此處尤甚。好好的一個院子,除了梧桐樹什麼都沒有。偏偏這些梧桐就像不知道是施過什麼神奇的肥一般,長的極其高大,樹高葉闊、遮天蔽日的,一進來就有種鬼氣森森之感。他想著,就不禁真的打了個寒戰。他原本走的一身汗,院門一進,這里竟涼的似地窖。

靜漪心里若塞著一團火,倒是怎麼涼也不在意。

程儀正端著茶盤要進書房去,看到他們,對著兩人行禮,說︰「老爺這會兒不見人,在跟表少爺談事情。」程儀斯斯文文的,跟了程世運多年,與之恰是程世運身邊的一文一武。

之慎問︰「哪位表少爺?大少爺嗎?」

程儀點點頭。

「那你替我們通報一聲,說我們等著。」之慎說。

程儀先進去了。

之慎轉頭看靜漪,靜漪搖了搖頭。

之慎問︰「你想到了什麼?」

「和你想的一樣。」靜漪說。恐怕這下,是在劫難逃。

之慎就和靜漪站在門外等著。

說是里面在談事情,他們什麼也听不到。

靜漪還是第一次來父親的這間新書房。她仰頭打量著這看起來單調乏味的院子——從屋檐下看上去,梧桐樹高大的很,早已超過屋頂很多。這不知是哪一任王府的主人植下的梧桐樹……她呆看著樹林間的落葉。積年的陳葉,腐爛作泥了的。偶有新鮮的深綠色大顆葉子覆在上面,倒覺得有些綠的突兀。

「單單就面積來說,這院子也夠大了,繞院子的圍廊走一圈,恐怕也需要一點時間。還有這麼多梧桐樹,書房里得多暗吶。」靜漪說。

「父親喜歡梧桐樹的好意頭。听說最近閑來無事,最喜歡的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之慎說。

靜漪不知之慎指的好意頭是什麼,她倒是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有一天帶著她認樹︰楸樹、槐樹、梧桐……認梧桐的時候父親說,梧桐樹最像人,小時候呢,月復內空空,念書多了,慢慢的把空空的肚子塞滿……她小時候很胖的,父親拍拍她圓滾滾的小肚皮,叫她胖漪兒……靜漪轉臉看書房門,仍緊閉著。

也只過了一會兒,那門就開了。

靜漪和之慎忙轉身,見出來的是趙宗卿,兩人齊聲叫了聲表哥,也都看出來,趙宗卿面色不佳。

趙宗卿對靜漪說︰「進去吧,舅舅在等你。」

之慎想要一起進去,趙宗卿攔了他一下。

之慎看到趙宗卿的眼神,等靜漪進去,低聲問︰「怎麼著?父親說什麼了?」

「回頭你就知道了。」趙宗卿拿著禮帽略扇了扇風,扣到頭頂,說︰「我先走一步。還有差事要辦。」他說完也不再理會之慎,疾步離開。

「大表哥!哥!」之慎不甘心的叫著,就見趙宗卿的身影在圍廊里簡直如同逃離的狡兔,他搔了下頭頂,說︰「跑什麼啊,我能吃了你啊?」

「九少爺。」之站在他背後,叫道。

之慎回身,沒好氣的說︰「知道了,老頭子在里頭罵人,別吵著他,是不是?」

之沒有說什麼。之慎的心緒不好,他看的出來。

之慎凝神听了听里面,听不到動靜,走近些,再要仔細听,之攔著他,低聲提醒︰「九少爺,非禮勿听。」

之慎倒樂了,說︰「你小子知道什麼是非禮啊?還非禮……」他一手撐住門框,耳朵順便也貼了上去。

里面還真安靜,難道靜漪和父親什麼也沒說?

照父親的脾氣,這會兒不該拿硯台打小十了麼……

靜漪進了書房之後,到見到父親,除了喊他一聲父親,還沒有機會說出一個字。

程世運坐在桌案前,握了一管毛筆,正在寫信。

陽光都被院子里那些梧桐樹遮住了,書房里一排窗子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白日里,程世運要是想寫什麼讀什麼,也得開了台燈。

靜漪望著父親桌案上那盞綠色燈罩的台燈,碧瑩瑩的,很是好看。

燈光下父親握著細細的毛筆的手,顯得比平時要溫暖些……忽的那支筆停住了。

靜漪就見父親將筆擱下,對著光從頭到尾看了遍,顯然是覺得很滿意,疊了信紙,塞到信封里去。信封上的收信人已經寫好。

程世運裝著信瓤,看看默不作聲的女兒,說︰「說吧。」

靜漪背著的手,攥的緊緊的貼在後腰上,仿佛這樣能給她很多力量

「嗯?」程世運將信封放下,拿起他的煙斗來。

「父親,我來請求您救救孟元。」靜漪說。

程世運裝煙的手勢動作都沒有絲毫的停頓,垂著眼簾,專注極了,似隨口的問道︰「孟元?」

靜漪咬了咬嘴唇,就在此時,父親的目光掃了她的臉一下,她頓時覺得這輕飄飄似的目光里仿佛含了什麼東西,讓她的臉瞬間燒的火熱,心不由自主的就被從腳底向上涌的熱血充滿了似的,這股力道簡直讓人不堪重負。

她咬著牙說︰「孟元……戴孟元……是我的朋友……父親,孟元被抓進了警察局,起先關在半步橋,忽然被轉移到了炮局。可是他只是個學生,從來不做壞事。父親,您能不能想辦法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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