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的雪 (四)

「有什麼話,盡管說。舒殘顎」程世運說。

他直視著女兒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親有沒有關系?」靜漪問。

程世運看到靜漪手里的包袱,在抖動。

「沒有。」他回答謇。

靜漪盯了父親胸前那串翡翠鏈子,紋絲不動地又有好久,才說︰「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移到父親臉上,望著他那神色鎮定如常的眼楮,「父親,我姓程,但願我這一生,都不會有那麼一天會以此為恥。我走了,父親。」

程世運看著女兒毅然決然地離去,他將手中的婚書放下。

「之。」他叫道追。

之進來。

「你這些日子也收拾一下,隨靜漪去蘭州。」程世運踱著步子。

腳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軟甚至有些黏膩,讓他腳步顯得遲疑。

「是。」之回答。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程世運看著這間臥房牆壁上的畫,是宛帔筆下的山水。山水間的悠遠淡然氣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欲的心境——也許正是不俗的宛帔,才養的出靜漪這樣的女兒……他不知不覺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看著她,別讓她出事。」程世運說。

「是。」之的回答,仍然只有一個字。

……

靜漪一路跑著出了家門。直到進了醫院大門,上樓去到宛帔的病房門外,跟在她身後的圖虎翼和四寶都沒見她慢下來半分。

當她跑到病房門口,本應推門而入的她,卻握著門柄停下了。

靜漪抹了下臉,沒有汗,臉上火辣辣的,每一條毛細血管里的血液都是充足的,似乎下一刻就會噴出來似的熱。就像她心里滿是肆虐的火苗,恨不得找個地方讓這些火苗好好兒的燒一把。

隔著門里面有動靜。

路上甚至想好了見到母親就來哭一場……滿鼻腔的藥水味卻提醒著她這是哪里。

她最終緩慢地推開了病房門。

病房里只有床頭亮著一盞燈,喬媽和翠喜分別守在一邊,宛帔是睡著了。

靜漪將帶來的包袱放下來,彎身看看宛帔安詳的睡容。

心里肆虐的火苗像是被這安詳收服了,她幾乎是滑坐在床沿上,輕而又輕地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換了個位置。

喬媽讓她去休息,她也就順從的到小床上去躺下了。

听著外面的風聲,她輾轉反側。

喬媽拍著她的背,說︰「小姐,睡不著就數星星吧。」

她翻身看著喬媽那白女敕的有著細細皺紋的臉,抓著她的耳垂。

喬媽愣了愣,微笑道︰「喲,可是多少年沒這麼著了。小時候睡不著,就愛抓著我的耳垂兒,一會兒就睡著了。」

今天這一招兒不管用。

靜漪偎在喬媽身旁。胖胖的喬媽往日總給她安寧舒適之感。水汀里走著水,氣泡咕咕有聲響,讓人听了心煩……靜漪望著安詳地臥于病床上的宛帔。

這些日子來,她往往看著母親,心就會不自覺的絞痛起來。

「喬媽,在你看來,我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靜漪低聲問。

喬媽怔了怔。

她是靜漪的乳母,太太常說她看著靜漪比她自己還重。她自然知道靜漪從晚上回來病房里神色就不對。仔細想想,靜漪這陣子都不太對勁兒。她這麼一想,就覺得靜漪絕不止是因為太太生病的緣故,心煩意亂……她將靜漪的手拉過來,輕輕地揉著。

「小姐是有什麼心事嗎?」她問。

「若是當初……能和他一起死了,大概……」

「小姐你這是說什麼?」喬媽壓低聲音。靜漪的話讓她心驚肉跳。

「喬媽,你放心。」靜漪說著,竟笑了笑。

喬媽看她笑的古怪,忙抓著靜漪的手,說︰「小姐別胡思亂想……有什麼話,跟喬媽說說,哪怕什麼也幫不上,你心里舒坦些也好……小姐,凌丫頭出嫁前也是百般千般的害怕,還大大的生了一場病,到頭來嫁過去,又是百般千般的好了。小姐,千萬想開些……」

「喬媽,你拿這些話勸我也勸了不止百回千回了。」靜漪笑著,把手從喬媽的手里抽出來,說︰「我看著我娘。」

喬媽嘆口氣,說︰「小姐你明白就好。」

靜漪點點頭,不明白又能怎樣呢?

她听著喬媽絮絮地又說著什麼,大抵是還是勸她的話……她其實不用誰來勸她的。

再過不去的坎兒,也會過去。

都得她自個兒抬腳。

天都快亮了,她還沒有睡著,喬媽卻睡沉了。

靜漪扶著喬媽躺下來,自己坐在母親床邊的椅子上……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的時候,靜漪睜開了眼。

她先看了看母親,見她安然,松了口氣。拿了面盆出去淨面,看到門邊一左一右,四寶躺在長椅上鼾聲如雷,圖虎翼抱著手臂,站姿如松柏——看到她,圖虎翼站好了。

靜漪心里頓時有些歉然,悄聲道︰「回去休息吧,我這里好的很呢。」

「七少會讓人來跟我換班的,十小姐別擔心。」圖虎翼忙解釋。

靜漪無奈,端著面盆去洗漱間。

圖虎翼目送她進去,遠遠的站了,並不過來。

靜漪對著鏡子一看,臉色是白里透青,只一夜,又見了憔悴。唇色淡淡的,比櫻花瓣兒的色還要淺。

她用冷水洗過臉,才恢復了些精神。

洗漱間里空蕩蕩的,玻璃窗有一扇碎了,風吹進來,她後背冷冰冰的。

一個穿白色護士袍的女子走進來,站在她身旁。

靜漪以為她要用水,恰好她已經洗漱完畢,便往旁邊讓了讓。護士說了聲謝謝。靜漪正要離開,那護士輕聲問道︰「密斯程,我是丁曉玲。您還記得我嗎?」

靜漪打量她一會兒,確定她就是昨天同顧鶴在一起的那個女學生。

「你是怎麼進來的?」靜漪問。

丁曉玲一身護士袍,似模似樣,不像是裝扮的。

「我是這里的住院部護士。昨天我休班,剛剛接‧班。」丁曉玲回答。她指著自己胸前繡的字,協和醫院標志旁邊,黑色的名字很醒目。

丁曉玲見靜漪只是望著自己,說︰「完全是湊巧,今天排班,由我負責護理程太太。不過密斯程若是覺得不便,我可以同護士長說換班。」

「那樣最好。」靜漪對著鏡子,打開發辮。「也請您諒解。」

丁曉玲說︰「萬分理解密斯程的心情。」

「你真的理解倒也好。」靜漪並不同她客氣。

「護理是我的工作。我會盡職盡責。」丁曉玲自然知道程靜漪並不樂于在這里見到她。程靜漪的冷言冷語,也在意料之中,她並不介意。她耐心地說︰「密斯程,你也是醫生,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只是一批藥物,能救很多人。府上是豪富之家,令堂生病臥床,這點醫藥費不在話下,尚且憂心忡忡。以及推人,不知密斯程能否體會這份心情?他們,也首先是人。對人的憐憫,不是從醫者最起碼的道德嗎?」

靜漪慢慢的梳著頭發。

骨梳順著發絲滑動,丁曉玲的話字字入耳。

如在往日,要是力所能及,她會不假思索、不計後果地去做。但是今時的她已然不同。

她不動聲色地說︰「告訴顧鶴,我的條件是︰第一,讓把他手上的證據副本先給我看過,我再決定是否要幫助你們;第二,事成之後,我保留隨時要求送我去蘇聯的權利;第三,不準你們以任何方式再用同樣的理由對我的家人造成困擾。如果答應,我就履行我的承諾——但是記住,決不允許你們的人直接參與這次行動。我有權隨機應變,臨時改變或者取消行動計劃。丁小姐請將我的話原原本本轉告顧鶴。」

丁曉玲的手藏在口袋里,這時候靜漪都看到她驟然攥緊了拳,像是恨不得振臂一呼似的。

「謝謝你,密斯程。」丁曉玲聲音發顫。

靜漪已將頭發編成一個斜辮,丁曉玲的激動她看在眼中。

「不用謝我。我自保而已。」她說。

「不。他說你善良,沒有說錯。」丁曉玲低聲道。

靜漪將辮梢兒拈在指間。

「我是聖約翰護理系畢業的,密斯程。在學校的時候就認得你們了。我曾經參加過密斯程家的花園餐聚。只不過,密斯程是不會記得我的。那時候……你不太會留意到其他人。」丁曉玲擰開水喉。嘩嘩的水沖刷著她的手,也沖刷著靜漪的記憶。

她的確不記得丁曉玲這麼一個人了。

她甚至那樣的花園餐聚因何、因誰而起,也已經快完全忘記並且打算不再記起,更何況那些無關痛癢的「其他人」……她伸手將水喉關了。

仿佛嘩嘩的水聲一停,有些東西也就停下了。

「用水也要適可而止。」她說。

「明白。」丁曉玲點頭。

「記住我的條件。我等你們的答復到明天早上。」靜漪將面盆端起來,「我不善良。是你們的威脅起到了作用。我不能讓我的過去,影響我和家族的未來。」

靜漪走出洗漱間。

對丁曉玲最後說的幾句話,幾近咬牙切齒。那種被毒蛇咬嚙住皮肉的感覺再次抓住了她,只是這次,是她自己親自放出來的毒蛇。

圖虎翼看到她回來,抬腳踫了踫長椅,四寶從長椅上一躍而起,揉著眼楮看清楚靜漪走到跟前了,紅著臉叫了聲「十小姐」。

靜漪輕聲說︰「不妨事。」

四寶撓著頭,憨憨的笑著。

「吃過早飯都回去吧,太太在這里養病,人多了她反而不得清靜。」靜漪說著回了病房。

宛帔也已經醒了,靜漪伺候她洗漱。

靜漪將母親的發放下來。

宛帔的頭發黑而亮,垂下來,厚厚的絲光緞子似的。

靜漪的手骨梳似的攏著她的發。

頭頂一絲白發翹了出來,靜漪挑起來。

宛帔從鏡子里看到,問︰「是白頭發嗎?」

「娘以前是沒有白頭發的。」靜漪說著,就想給拔了。宛帔阻止她。

「有白頭發怕什麼。」宛帔微笑。

靜漪搖頭,給母親把頭發挽好,別了一支碧玉簪子。

那根白發藏在發髻里,是不見了。

宛帔見靜漪臉上的神色有些怪,笑道︰「你以為娘是不會老的嗎?你再不听話些,娘的白頭發會一叢一叢的生出來的。」

靜漪張了張口,握著宛帔肩膀的手,松了一下。

宛帔見她發呆,笑了笑,說︰「你這孩子又冒呆氣。」

「娘,父親今天會來看您的。」靜漪忽然說。

宛帔怔了怔,輕輕「哦」了一聲,蒼白的臉上竟慢慢泛起紅暈來。被靜漪瞅著,她轉過臉去,拂了下鬢角。

護士敲門進來派藥,又有家僕奉命送來早點,病房里人多了起來。

靜漪吩咐秋薇分出一些去給圖虎翼他們。不一會兒秋薇回來,卻帶進來圖虎翼要她帶進來的東西——陶驤讓管家程大安親自來的,帶來了怡園的自制早點——靜漪不想陶驤會這麼做,趁護士在,她出來,見了程大安,叫聲「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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