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因澤干枯的手擰著拐杖的龍頭,忽然擎起來便敲了下靜漪的額頭。
嚇的張媽和秋薇險些過來攔著,想著老姑太太必不是真下狠手要打人,就見靜漪揉著自己的額頭,輕聲說︰「姑女乃女乃,真打啊。」
陶因澤看她飽滿光潔的額頭上被揉的紅了一塊,撇嘴道︰「皮癢。」
靜漪望了她。
陶因澤布滿核桃紋的面孔上,神色有些冷峻。這神色似曾相識。靜漪又低了頭檣。
「人家躲都躲不掉,你偏迎頭撞上去,我倒要佩服你了。」陶因澤說著,靠在椅背上,眼望著前方,似專注地看著什麼,又似乎完全沒在意看到的東西。半晌靜漪不言語,她便把拐杖戳了戳地面,敲打著,「換做我是符家太太,羞也要羞死的。」
靜漪心中一凜。
轉念一想,姑女乃女乃一語驚人,說的卻實情兢。
「家業一大,出一兩個不成材的不是奇事。誰家也保不齊會有。你許是瞧著姑女乃女乃這輩子就是一個人過來的,怎麼做人還不分明,不夠格兒說些教訓人的話。再來,換我是符家太太,羞死之前,先把符氏羞死。哪里還勞動旁人?」陶因澤語氣波瀾不驚,「老話說的紅顏禍水不假,娶妻求淑女更不假……想當年你和驤哥兒的婚事定下來,你才不過襁褓之中的嬰孩。誰也不知道你日後會生成什麼模樣,看重的是你程家的家世,更是家教。要說好看,比你好看的我也見過。就是你們這幾位姑女乃女乃,年輕時候也被人贊有傾城之貌,結果如何呢?那些都容易過去。」
靜漪听她慢慢地說著話,依舊低頭不語。姑女乃女乃秋茶褐的裙擺落在地面上,顏色沉的很。
「打我頭一回在陶家門里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有主意不服管的。我可也得提點你些個。不管這外頭的世道怎麼變,誰受的是什麼樣的教育,甭管東洋的西洋的,陶家大門里該守的規矩一樣也越不過去——要真越過去了,可也得知道後果。好的壞的,都得咽下去。」陶因澤這時候才端了茶碗,瞟靜漪一眼,「你念了那麼多年書,什麼道理不懂?」
「懂的,姑女乃女乃。」靜漪輕聲應著。
陶因澤抿了口熱茶,曼聲道︰「知道府里那片大花園子為什麼荒廢麼?」
靜漪想想,搖頭。
「影竹園里鬧鬼。」陶因澤說著,看下靜漪的臉色,見她並不害怕,便繼續道︰「說鬧鬼是假的,這世上哪兒有鬼。鬧鬼就是鬧人禍。就是平常人或是因為害怕,或是因為避忌,都不樂意議論這些,鬧鬼的說法兒讓人都安生,何樂不為呢?你去逛過那大花園子嘛?」
靜漪又搖頭,道︰「府里我沒走到的地方也多。那花園,平常是有人看著的。我隱約記得,門上是要上鎖的。」
「我也許久沒去逛了。便是去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比別處大一些,有些別處沒有的景。幾十年看下來,也成了平常。」陶因澤似乎在尋思那園子的好處,想了半晌,搖頭道︰「還是不去的好,荒的不成樣子了吧。」
「還好的。」靜漪說。
「我听說也就是駿哥兒還願意時常去園子里看看的……他這些年在園藝上也有涉獵。」陶因澤抬抬下巴,「你們這院子當初建的時候,他一日三兩趟的過來,監督工匠。工匠請的都是好的,磚石木料更是最好的,一時不如他的意思,卻是立即就返工的。這麼看著,修的的確好。打從那年他傷了,性情變了好些。」
靜漪不言語。
那舊花園子她也只進去過那一回。還記得那里的幽靜,用大石塊封著的井口也記得,想起來背上都發涼。
陶因澤看看她,接著說︰「自來這家里壞了規矩的女人,都是悄沒聲息地不見了的。打我記事起,作惡的作怪的也听過也見過,宅子里牢房也去看過。你們祖父開始就甚少動用私刑,民‧國了,那牢房就沒死過人。主子犯了事,倒也不往那里頭關。有點身份的就禁在影竹園。也有些個受不住的。受不住,就有投了井的、上了吊的、瘋了的、傻了的……到這般田地,便不追究了。時候長了那地方讓人的慌……最近投在井里的也得小三十年了。那之後井就封了、園子也封了,偌大的花園,不經心經意地維護,很快也就荒在那里了。荒了也便荒了,如今家里人也少些,養著幾個花園子也不過是養蝴蝶蜜蜂,誰有那個閑心閑情見天兒地逛園子呢,何況小一輩兒的,就一個麒麟兒,還整日縮在他爹娘身邊兒,簡直寸步不離。不像我們小時候,兄弟姐妹一大幫子,上人們也不大在意,看媽丫頭地帶上,在花園子里就玩起來。藏好了,找一天都找不到的時候也有。」
靜漪點點頭。
「院子里頭原有一處百禽園,各色的鳥兒都有。我還想著你們那位二姑女乃女乃淘氣,吃了酒去園子里,挨個兒的圍欄都打開,鬧的人滿園子捉那飛禽走獸……也是她,最愛吃酒,吃醉了,還睡在鹿圃里過。說起來都是笑話。也是去的早,年紀輕輕,剛嫁了人沒兩年,連個孩子都沒留下,就走了。人走了不滿百日,姑爺就續了弦。」陶因澤說著話,一碗茶喝了,嘆口氣,「等你到我這般年紀,這宅子每看一處,恐怕也都是些人影子、鬼影子。看著想著琢磨著,便事事都在心上。人心才能有多大?不累了命去才怪呢。索性有些事情,看著當沒看,听著當沒听。」
靜漪點頭。
陶因澤看看日頭,說︰「同你嗦了這麼些,不過閑話,你就左耳進、右耳出吧……听說過兩日那位法蘭西大使兩口子要來咱們家做客?」
「是呢,姑女乃女乃。後日晚上。」靜漪忙回答。
陶因澤笑一笑,說︰「這什麼大使不大使的倒不論,據說為了他們來做客,硬是把程老板留下來再來咱們家唱幾出折子戲,我是高興。」
「大使夫人沒來中國之前就愛京戲。到北平幾年,閑了就去戲樓听戲的。母親說,正愁不知如何能將客人招待好呢。正巧周老板和梅老板正在西安演出,特地讓人請了來同程老板搭戲。姑女乃女乃您們可也正好過戲癮,這三位在滬上合演的一出《虹霓關》,您們不是那日還說可惜不能去那麼遠看呢嘛?」靜漪微笑著說。陶因澤笑的眼眯起來,拐杖那龍頭嘴里龍眼大小的明珠都滴溜溜跟著滾動起來。她輕輕哼了一聲,不知又想到什麼,頓了頓,才說︰「可惜了……都這早晚了,我可得回了。」
她說著起身。靜漪忙攙扶她,她仔細瞅了靜漪一眼。
「姑女乃女乃?」靜漪看她站的直直的。明媚陽光做了背景,眼前這個身影濃重,就仿佛被縮小了似的,更加瘦小起來,可分量絲毫不減。
「去吧。」陶因澤手中的拐杖敲著地面,擺手不讓靜漪攙扶,走了兩步,「不知道有一日槍林彈雨要你闖,你是不是也有膽子闖過去。」
跟著她的僕婦看她要回去了,忙過來伺候著。
靜漪還是攙著她,親手打了轎簾,待把她安穩扶進轎中坐了,放轎簾時看著她,輕聲說︰「姑女乃女乃,我會守規矩的。」
她說完,將轎簾放了下來,吩咐道︰「慢著些起轎。」
靜漪看著這小小一頂轎子起來,輕巧地轉過去,穩穩地往外走去。她還要去陶夫人那里,便趁這時候一齊出門,先送了陶因澤回蘿蕤堂。
暑氣溽熱,靜漪不得已也乘了轎。
她以為姑女乃女乃都會問起來她送符太太回去的事,陶夫人也許會問及。不想直到她離開,陶夫人非但沒有提,更像是此事已然過去,並不值得放在心上一般,只問了陶驤什麼時候回來。听說陶驤晚上回來用晚飯,便讓她早些回去了。
回了房卻听張媽說,剛剛七少爺讓人來過電話,說是臨時有事情,不能回來,讓少女乃女乃別等他用晚飯。
靜漪听了,站在那里發了好一會兒的愣。
「少女乃女乃?」張媽輕聲叫她。
靜漪回過神來,看張媽的樣子有一點尷尬,才意識到自己這麼發愣,許是在她看來,是失望的樣子,且表現的過于明顯了。
她輕聲說︰「不回來用也罷了……是有什麼事嗎?」
張媽點頭道︰「說是蒲家二老爺請客,沒有說是因為什麼事。」
靜漪點點頭。
「小姐,無瑕小姐給帶來的東西還都堆在樓上呢,是不是翻檢翻檢?」秋薇這時候提醒靜漪。
「好。」靜漪點頭,看看時候還早,這會兒閑著便也是閑著。問過麒麟兒醒了沒有,張媽說還在睡,月兒守著呢。她算算時間,「睡也是睡的太多了些。」
「說是睡著的,就是不太安穩。像是在怕什麼。」張媽跟靜漪說。
靜漪正要上去看看,听了,問道︰「怎麼?」
「隔不一會兒就要喊起來。也听不清說的什麼,就是渾身哆嗦。少女乃女乃,大夫是說不要緊麼?看著可有點怕人。」張媽說。
靜漪點頭,說︰「不妨事。到底是受了驚嚇,過陣子就好。」
麒麟兒夜里也是如此。她想著,身上的病好醫治,若是心里的病,只好慢慢地等著了……她吩咐張媽預備吃的送上來,防著麒麟兒醒了喊餓。上得樓去,她先讓秋薇去翻檢那些無瑕送來的東西,自己回房去看麒麟兒。在門外便听見說話聲,是月兒在說話︰「麒麟少爺,喝點水吧?」
靜漪便知道麒麟兒是睡醒了。她往前邁了兩步,只听嘩啦一聲響,什麼東西是被摜在了地上,屋子里一派寂靜。她推門進去,便看到月兒蹲在地上撿那杯碟,麒麟兒坐在床上,氣鼓鼓的,滿臉通紅,看到是她進來,愣了一愣,也沒叫人。
「少女乃女乃。」月兒撿起杯碟來,起身退到一邊去。
靜漪若無其事一般,來到床邊,先模了模麒麟兒的額頭,問道︰「麟兒睡醒了?睡的好麼?」
麒麟兒額頭上都是汗,柔軟的頭發貼在額上。靜漪柔聲細氣地同他說話,他依舊是發著愣,沒有回答靜漪的問話。
靜漪彎身,近一些看著麒麟兒黑黑的瞳,問︰「哪里不舒服嗎?是不是做了噩夢?」
麒麟兒盯著她的面孔,盯了好一會兒,猝然就「哇」的一聲哭出來,摟著她的脖子大叫︰「小嬸嬸,我爹爹死了!」
「麒麟少爺!」月兒失聲叫道。她隨即捂住嘴。
「我夢見爹爹死了!他死了……」麒麟兒大聲說。
靜漪被他箍住頸子,險些喘不過氣來。听著麒麟兒這麼說,忙拍撫著他的背,安慰道︰「做夢呢,麟兒,那是做夢呢……太姑女乃女乃剛剛還來看麟兒,她就從你爹爹那里來的,說他好多了……」
麒麟兒听著靜漪解釋,仍大哭不止。
靜漪怎麼說,他都不肯松開胳膊,只是哭鬧。她簡直束手無策,只得背起他來,一邊哄著,一邊在屋子里踱著步子,等他平靜下來。
月兒看她粉白的臉漸漸都紅了,額上也見了汗,想過來幫忙,她搖頭表示不用。
麒麟兒漸漸哭的弱了些,抽抽噎噎的,伏在靜漪背上。
「麟兒?」靜漪站下,輕聲叫他。
「爹爹被娘……被娘……娘拿著槍要殺了爹爹……」麒麟兒喃喃地道。
靜漪站在風扇下。已經出了一身的汗,被涼風吹著,冷颼颼的風周身旋轉。
她回頭看了麒麟,輕聲說︰「麟兒,是做夢呢……」
「不是做夢。」麒麟兒箍的靜漪更緊些,小身子都在顫抖,「不是做夢……他們以為我睡了……我沒睡,我都知道……」
靜漪看了眼月兒,說︰「月兒,上去幫幫秋薇。怎麼這半晌都翻檢不完那些東西。」
月兒應聲出去了,靜漪將麒麟兒放在貴妃榻上,轉身去給他倒了杯水。
麒麟兒哭了這半晌,也渴了,大口地喝著水。抬眼看著靜漪專注地望著自己,他大眼楮一眨,頓時又要哭。
靜漪給他擦著眼淚和鼻涕。他的小臉兒糊成一團,哭的眼泡都紅腫著,瞅著讓人從心里往外的疼。她越不忍,越要說︰「麟兒再哭,七叔回來,要嫌你像姑娘了。」麒麟兒低頭。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落在杯子里。
「爹爹讓娘滾……娘說帶著我一起走,不然就一起死在這里……爹爹、爹爹……娘開的槍。小嬸嬸,我怕!爹爹和娘都在哪里?你們騙我是不是,他們不說病了,是死了……」麒麟兒扔了杯子,跳下貴妃榻來,便要往外跑。
靜漪一把拉住他,叫道︰「麟兒不要亂跑。」
麒麟兒到底是個男孩子,狠勁兒使出來,又很突然,靜漪一把拉住了他的小胳膊,人卻也被他的蠻勁兒帶倒。兩人一起倒在地上,靜漪還是死死攥著麒麟兒的胳膊。
「你要去哪兒?」靜漪只覺得瞬間血氣上涌,簡直要抓住這孩子打一頓了。
「我要見我爹爹,我要見我娘!」麒麟兒跺著小腳,猛甩著胳膊。
「現在不行……麟兒!你怎麼這麼不听話!」靜漪大聲喝道。
麒麟兒愣住。
靜漪從不曾對他這麼大聲,他一時嚇住。也只是一瞬,他猛推靜漪,叫著「我不要你管、我要去找爹爹」,趁著靜漪吃痛,甩開她便跑出去了。靜漪忙從地上爬起來,追著他往外跑。
「麟兒,慢些,仔細跌了!」靜漪追出去。麒麟兒連鞋子都沒穿,跑的卻快。靜漪怕他受傷,也顧不得什麼,急忙地追著他。「麟兒!」
她追上麒麟,把他攬在懷里。麒麟兒跺著腳,尖叫著,不肯就範。
靜漪沒有多少對付孩子的經驗,這樣蠻橫的麒麟兒她也從未見識過,不由得心里發慌起來。可就這麼讓他跑出去,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的。
「麟兒,你听我說。」她好容易將麒麟兒小身子定住,「小嬸沒騙你,爹爹和娘都病著。你這麼鬧,爹爹和娘知道了,著急上火,恢復的自然更慢。」
「我不!我就要去!我就是要去!你不讓我見他們,你壞……」麒麟兒一番掙扎,喘著粗氣,黑黑的瞳仁閃著光——靜漪看著他的眼,忽覺得這雙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與符黎貞是那麼的相似……她怔了下,手便一松。麒麟兒頓覺她放松了掌握,猛的將她一推。
兩人正在樓梯口處,靜漪冷不防被推這一把,心里一個念頭不好,下意識待要去抓住欄桿,已經來不及。她失去平衡的身子順著樓梯便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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