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送我到門口。」麒麟兒乖巧地說,「七叔,我來看看小嬸嬸。女乃女乃說小嬸嬸病了……」
陶驤點點頭,牽了他的手,往臥室里走去。
進了房門,陶驤松開麒麟兒的手,他就自己往床邊跑去了。秋薇站起來,張媽卻先說︰「麒麟少爺,慢著些。」擔心麒麟兒沒輕沒重驚動了靜漪。麒麟兒畢竟乖巧,小心翼翼地站在床邊看了沉睡中的靜漪,他有點兒著急,回頭看著陶驤。
「少爺。」張媽將床帳收了收,掛的更高些。悄悄看了秋薇一眼,示意她。秋薇跟著她往後退了退,但是沒走遠。在一旁收拾著東西,留意著陶驤的舉動。見他今天顯得格外溫和些,張媽讓她去拿湯藥,她也就去了。
陶驤發現床帳換了,是素淨的藍色,看上去清冷的很。他微微皺了眉。再看看靜漪,好在她看上去,比前幾日好轉些。張媽也輕聲說少女乃女乃今天燒退了些,慢慢在好起來了禾。
陶驤點頭。
「七叔,小嬸嬸生了什麼病?」麒麟兒輕聲問妲。
「傷風了。」陶驤低聲。看麒麟兒伸手去拉住靜漪的手,他沒阻止。
「好燙。」麒麟兒說。
陶驤也伸手,放在靜漪額頭上。他讓麒麟坐好,自己把放在一旁的濕毛巾疊了,擱在靜漪額上。還沒有坐回去,就看到靜漪動了動,麒麟兒立即叫道︰「小嬸嬸!」
靜漪睜開了眼。
朦朦朧朧的,她看到面前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小的這個撲過來,對著她的面孔,叫她小嬸嬸。她細看著,好不容易才能張口,叫他︰「麟兒?」
孩子的臉貼在她腮上,涼涼的。
她可能燒的太厲害了,什麼都覺得涼。
陶驤看著她,沒有出聲。她弱的很,仿佛手都抬不起來了。秋薇進來送湯藥,她搖頭說不想喝。秋薇勸了幾句,不奏效。
「小嬸嬸,不乖。」麒麟兒忽然開口。
靜漪定定地望著他。看他從秋薇那里拿了藥碗,捧到她面前來。她扭開臉。好一會兒,才轉過臉來,眼里已經見了淚光。她只見陶驤坐過來,將她扶了起來,說︰「把藥喝了。」他從麒麟兒手中拿了藥碗,湊到她嘴邊。
她聞到藥味,反胃。
藥碗似乎會動,在她面前忽遠忽近的。
她靠著他的肩膀,勉強地抬手踫到碗,他卻不讓她動,就著手,給她一點點地喂下去。
藥苦的很……她用清水漱口,忍不住想吐。
陶驤給她拍著背,讓她更難受。好不容易把這陣子不適壓下去,她靠在床頭。陶驤離她很近,他們幾乎是肩膀挨著肩膀。他身上的味道溫暖而清爽,聞不到煙味,只有淡淡的肥皂香,並不讓她不適。
她怔了下,恍惚記起這兩日昏沉沉的,也有這麼一次,他靠近她、給她喂藥,她聞到他身上的煙味,喝下去的藥不僅都吐了上來,簡直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她咽了口唾沫。
麒麟兒站在床邊,愁眉苦臉地看著她。
她對他笑一笑,問道︰「在學堂里還好嗎?」
「可好了!」麒麟兒眼一亮。靜漪問他怎麼個好法兒,麒麟兒嘰嘰咕咕地和她說起來這些天在學堂的經驗。靜漪听著,微笑。送麒麟兒進學堂的決定做的很是正確。這孩子開朗了太多……她專心致志地听著他說話,就讓他更有興致說起那些在學堂里的趣事。
陶驤看著靜漪和麒麟兒,時不時地,靜漪低低地贊嘆一聲,麒麟兒小臉紅撲撲的、眼楮發著光……他輕輕地咳了一聲,麒麟兒住了口。
「父親在等著你呢,麟兒。」他說。
麒麟兒這才想起他父親來,忙和靜漪搖著手,說明日放學再來探望小嬸嬸。鞠了個躬,跟著便跑出去了,一路听著他叫福順福順、快些快些……他是這屋子里唯一的響動,還有屋外輕輕吹起的風。
靜漪和陶驤都出了神。
「靜漪,」陶驤輕聲開口,「父親過兩日會來。」
靜漪低了頭,問道︰「如果他不能給你滿意的答復,你會怎麼樣?」
陶驤說︰「我听張媽說了。」
靜漪轉眼看他,說︰「說什麼,在程家我頂撞父親的事麼?」
陶驤不語。
「那不是為了你。他們毀了我的生活一次,還在毀第二次。我總不想一生都被毀掉。」靜漪說著。又一陣反胃,她轉過臉去,忍到這陣子過去才能開口。「你不用領情。父親肯妥協,是你讓怹不得不這麼做的。我得恭喜你這次大獲全勝。不過我相信怹如果想和你魚死網破,不會完全沒辦法對付你,但是怹還是退讓了。我不清楚究竟為了什麼,但願你清楚。」
陶驤說︰「費玉明已經被遣送回南京。怎麼處置,自有人看著辦。戴孟元和同黨前日被起訴,判決下來,會在本地服刑。任秀芳和趙仕民的事情已經查清,都已釋放。」
靜漪听著,心怦怦跳。
「我要這個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世。」陶驤說。
靜漪看著他。
「你好好養著身子。」陶驤說完了,起身離去。
靜漪眼看著他錚亮的靴子在夕陽折射進來的光影中快速移動著,明暗交替間,他已經出了房門……她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了很久,忽然間移開,在身體內集聚的氣沖的她心髒幾乎承受不住。
她臉色發白。
秋薇忙給她拍撫著胸口,著急地說︰「小姐,千萬保重身子……小姐傷風還沒好……千萬別激動……」
「從明兒開始我不吃藥。」靜漪說。
秋薇愣著。
「少女乃女乃,這可不成。」張媽在一旁這才說。
「吃藥多了,對孩子不好。」靜漪說著,看了張媽,「我懂的,張媽。你們都放心。我的身體我知道……沒怪你們。」
張媽漲紅了臉,點頭。
「小姐……」秋薇听著她輕緩地說著話,累是累極,可溫柔也溫柔至極。她心酸難耐,眼頓時潮濕了。「小姐這麼護著這個孩子,何苦來還跟姑爺說那些。多麼地傷感情。」
靜漪躺下來,仍靠著秋薇。
小月復熱乎乎的,她手覆在上頭。鼓鼓的,那里鼓鼓的。有一陣子了,她仍覺得不像是真的。雖然不知道是男是女,可它該是很健康的孩子,才不過兩個月,跟著她吃了這麼多苦,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可不能傷了它。
「這是我的孩子。我得顧著它。」靜漪說完,閉上眼楮。
對她來說,眼下再沒有比這孩子更大的事兒了。雖說這個孩子頗不讓她安寧,她才不在乎這點苦楚呢……
張媽悄悄退了出去,只留秋薇守在靜漪身邊。
秋薇听靜漪呼吸漸漸平穩,知道她睡著了。月兒進來要替換她,要她下去吃晚飯。她又多待了會兒才下來。
月兒進來要替換她,要她下去吃晚飯。她又多待了會兒才下來。
她沒想到姑爺竟然還在,偌大的餐廳里,姑爺自己對著一桌子飯菜,看上去一樣沒動,手邊一瓶酒已經下去一半了……沒人在跟前伺候,想必姑爺和小姐一般,都想清靜一下。
她給陶驤屈膝行禮,預備下去吃晚飯,陶驤卻叫住了她。
她等著陶驤問話。
陶驤看著這個伶俐的姑娘,最終卻也沒有問什麼,揮揮手讓她去了。
秋薇走的很快,一忽兒就不見人影了。
陶驤站了起來。
他抬頭看到牆上掛著的巨幅相片。也只是看了看,轉身走出了餐廳。
李大龍見他出來,早給他預備好了隨身的物品,以為他這就要走,不想他擺擺手,沒有立即要走的意思。
白獅不知從何處鑽出來,來到他身後。
他站下,看了看這個白胖的家伙。
看上去真是蠢笨極了……他蹲來,幾乎和它差不多高矮。
李大龍正納悶,想提醒司令晚上還有個會要開,再不走就晚了,但看著這難得一見的場面,他沒敢出聲打擾。
好在陶驤並沒有耽擱多久。只是再起身時身上那點兒溫情便也已經抖落的差不多了。
出門時遇到母親和大姐來看靜漪。見他要走,她們少不得問了幾句靜漪的情況,提醒他後天中秋節,一定要早些回來的。
他答應了。
中秋節慶典隆重,是一定要參加的。今年家里接連發生些事情,更應該好好過個團圓節。
陶爾安看他匆匆離開,回身進瑯園大門時,嘆了口氣,對母親說︰「要不然,又是過中秋,媳婦又有了喜,合家團圓的,該是多高興。後兒個祭祖、吃團圓飯,靜漪恐怕都不能來了吧?可惜病著……我看父親雖不太露,這幾日心緒甚佳,跟老七說話都和藹了幾分。」
陶夫人看了女兒一眼。
爾安笑道︰「母親,不是我說,靜漪懷著女圭女圭,您可千萬別這麼拿眼去瞪她。她如今可受不住您這眼神兒……」她還同母親說笑著,一起去看靜漪。
陶夫人也不出聲。
爾安見她臉色不甚好,也就不吵她了。
倒是陶夫人隔了一會兒,和爾安絮絮地說起話來。
爾安出嫁以後,還是頭一回在娘家過中秋。她自己是洋派的人,偏生在個規矩極嚴的家里。雖是于禮不合,也是因了家中最近接連有事、陶盛川又大病初愈,並沒有人說什麼。她早早讓傅連炤帶著兒子們回了山西老家陪傅老太太過節去了,這會子兒子們不在身邊,她難免有些牽掛。
「母親心里是怪罪靜漪的吧?」她問。
陶夫人上了樓,看到那只對著她還是呲牙咧嘴一番才躲避的白獒犬,眉尖一挑,並沒回答。
「以我也做了人家母親多年的心思揣度,這一回她肯安安生生地養胎,往後就會安安生生地做陶家媳婦的。母親寬心些吧。」爾安到底是女兒,最知道陶夫人的心。
陶夫人打鼻孔里重重出了回氣。
爾安一笑,跟著母親往靜漪臥室走去——看上去靜漪今天的氣色比昨天稍稍好了點……
……
中秋節這天,因擔心靜漪身體吃不消,陶老夫人發了話不讓靜漪去祠堂祭祀。靜漪量力而行,還是去了。
年年都有的中秋祭祀,今年照舊隆重。
陶驤和靜漪分別在兩邊站了。他偶爾瞥一眼靜漪。端莊的靜漪看上去心無旁騖,磕頭上香都格外鄭重其事。
陶盛川在祭祀完畢走出祠堂時,也著意看了小兒媳婦一眼。雖然沒有同她說話,贊許和疼愛之意是表露無遺。
陶夫人還沒等老太太她們上轎,便交待靜漪先回去。
靜漪正猶豫是否該搶先上轎,陶夫人語氣便嚴厲起來,道︰「還不快些麼?」
靜漪怔住。中秋是大節,因來祭祀,陶夫人上了大妝。黑緞金繡的裙褂,讓她更有威儀。靜漪看了她,心跳的忽然不規律起來……她並不是非要來。老太太雖然發話說她不用到場,可是那天老人家也頗難過地說今年中秋祭祀,孫媳婦們是一個都不能去了……她想想自己還是該來的。
看她怔了,陶夫人的臉色仍不見緩和。
陶驤見狀,過來拉了靜漪的手,讓她上轎。靜漪表情木木的。他問她有沒有不舒服,她搖頭。
「那就好。」他說著放下轎簾,讓轎夫慢著些。回身看到陶夫人仍板著臉,有些無奈地請她上轎。
陶夫人看了他,仿佛氣更不打一處來似的,好半晌終于說了一句話︰「怎麼這個時候了,她還是這麼不听話?」
陶夫人這句話聲音不小,靜漪在轎中應該能听到。
她接著便吩咐轎夫,送七少女乃女乃回瑯園休息。對跟著靜漪的秋薇和張媽說,小心伺候七少女乃女乃。
陶驤示意珂兒,陶夫人沒等珂兒開口,踏著大步走起來,仿佛是很生氣的了。
陶驤見她如此,倒也不急著跟上,先回頭看了看,靜漪的轎子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回到瑯園靜漪下了轎,有好半晌坐在客廳里不動彈。天氣已經涼了,秋薇給她拿了羊毛毯來蓋著腿,怕她再著涼。催她上去休息時,秋薇眼圈兒是紅的。靜漪看了她,輕聲說︰「傻丫頭,這有什麼,太太不過是怕我有些閃失。她要受怪罪的。」
秋薇看她微笑著,眼圈兒更紅,低聲道︰「當著那麼多人……太太再著急,也該給小姐留點臉面。」
靜漪呆了呆,說︰「別瞎想。」
「我不瞎想……我就是心疼小姐。」秋薇使勁兒忍著淚,「太難了,小姐……往下可要怎麼辦呢?」
「往下可要怎麼辦?」靜漪重復了一遍秋薇的話。
往下怎麼辦,她還沒有想過。
她只知道再難受,也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現在,她不得不考慮的是,孩子生下來之後,她要怎麼辦……她頭一次開始擔心。
擔心還是其次,這個孩子真不讓她省心。
傷風雖然在漸漸痊愈,孕期反應卻是一日強似一日。什麼辦法都試過了,她就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常常吐的苦膽水都上來了。沒多久,人就更瘦的不成樣子,簡直要打營養針才能度日……連老太太都說,沒見過這麼能折騰人的孩子。往後生出來,還不知道是個怎麼能鬧騰的主兒呢。
大家都在擔心靜漪這麼衰弱,怎麼能撐得過這段時間。陶因澤是沒有生育過,不知道這里面的難,看著靜漪吃苦,抱怨說撐不過去就不撐了。可把陶老夫人給氣壞了。兩個老太太竟然半真半假地天天到靜漪這里來吵架拌嘴。靜漪倔勁兒也犯了,打著營養針,每日 著硬往嘴里塞吃的。
雖然是吃了就吐,吐完了再吃,實在是讓人看著她都遭罪……直到懷胎五個月的時候,才漸漸安穩些,慢慢吃得下也睡得著,人也胖了些。大家伙兒才把心都放下。
天也冷了,靜漪每每從鏡中看到臃腫起來的自己,都有些不能相信。
往日她還樂意出門多走幾步,如今也越來越懶怠動。倒不是不能走,而是不願出門,甚至不願下樓來。每日守在後窗看看靜止的樹上一片片泛黃的葉子凝固似的動也不動,她一看就是大半天……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是這樣一片葉子,依偎在枝頭。沒有風的時候,即便是脆弱的依偎也是安全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孩子就在呵護中慢慢長大。
她不想過去,也不去想將來。這樣一來,她甚至覺得自己很幸福。
不知不覺間,冬天來了,天氣越來越冷。
冬天的蘭州沒有風,一切都仿佛是靜止的。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她看著撒鹽似的落雪,悄悄地對孩子說,你知道嗎,這里的雪是有重量的……她說等你長大了,媽媽帶你去看北平的雪。北平的冬天,風吹著、雪揚著,凍的人骨頭嘎吱嘎吱響……要是你姥姥還在,會給你做虎頭鞋、會給你買冰糖葫蘆兒……
她不知道自己靠在窗邊這樣看著雪落下來,輕聲細語地說著話,在別人看來是多麼的美。
秋薇說小姐,伺候小姐這麼多年,還沒見小姐這麼胖過。也沒見小姐這麼美過。
她笑笑。
這個時候,她可一點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美。
她看著秋薇,說秋薇你該出嫁了。
秋薇和阿圖的婚期一直沒定。阿圖每次從岐山回來,都來探望他們。秋薇說要等小姐平安生產之後再考慮嫁人的事。憨厚的阿圖就等著秋薇。
她笑著說你不能總是讓阿圖等的。
秋薇只是笑,說小姐就別操心這個了,我們有計較的。
秋薇說的「計較」她沒有仔細問,不過她總是知道這個憨丫頭是時時處處為她著想的。
她也沒有同秋薇再商議,找了馬行健來囑咐他,陶驤哪天空閑了請他給她個信兒,她找他說說給阿圖和秋薇把婚禮辦了。
隔了兩天小馬就告訴她七少這天晚上沒有安排。她搖電`話去他的辦公室,請他晚上回來一趟。電`話里她便說了是因為阿圖他們的婚事。他答應的倒也痛快。
他回來時把阿圖也帶上了。吃飯的時候讓秋薇和阿圖跟他們一起坐了。秋薇再反對也沒有用,婚期定下來,很快就成親的。
陶家上下對這樁婚事都挺贊成。她親自帶了秋薇和阿圖去陶老夫人和老姑太太們那里磕頭。知道都怕她因此事勞累,她就撂給張媽去準備。好在一切都是現成的,前後忙了不過半個月,就都妥當了。
阿圖和秋薇婚禮很簡單。陶驤是作為主婚人出席的。她沒有去。一是不便,二也怕自己受不了……婚禮之後,秋薇跟阿圖去他們兩個的小窩了。
那小窩她去看過一回,是西北軍的眷村里三間普通的房子。她去看了之後,回來讓張媽又補了些日用的東西送過去。仿佛這樣做才完全放了心似的。
秋薇出嫁之後她頗有一陣子不能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