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項青牛看到方解那一雙已經徹底變成赤紅色的眼楮的時候,心跳似乎都猛的停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楮如此恐怖過,更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普通人會有這樣一雙只能用妖異來形容的眼楮。
方解此前曾經經歷過很多次伏殺,但因為身邊一直有修為不俗的護衛而有驚無險。
今天這次看起來同樣的有驚無險甚至解決的顯得有些輕松的刺殺,卻是他有史以來-經歷過的最危險的一次,如果他的反應慢半秒,那麼現在他就是躺在地上那些尸體其中之一。
距離他最近的一個刺客竟然不足二十步遠,這個距離用單弩射出來的弩箭沒能殺得了他,是因為他的反應和一點運氣。
那個刺客躍起的時候,弩箭的箭簇上反射出了太陽的光輝晃了一下方解的眼楮。
如果不是這個小小的警示,方解根本來不及抽出他的橫刀。
今天的遇刺,是方解有史以來最緊張的一次。他手臂上的肌肉現在依然堅硬如鐵,硬邦邦的隆起來的肌肉帶著一種力量的美感。他的右手握刀,左手攥著項青牛的前襟幾乎讓他窒息。
「我听到你說的話了,那些人到底是誰!」
方解直視著項青牛的眼楮問道。
這個明明不能修行的普通人,甚至氣海連普通人都不如的少年在這一刻身上忽然爆發出一種氣勢。項青牛感受過他二師兄動念殺人時候那種無堅不摧的氣勢,大氣磅礡,令人心悸。可他二師兄的那種氣勢是無與倫比的壓力,而方解身上的,則是一種陰冷殘酷到令人畏懼的氣息,如蛇,如刀,如惡魔。
「你的……你的眼楮。」
項青牛沒有回答方解的問題,而是下意識的指了指方解的眼楮。
這一問,沐小腰和大犬也發現方解的變化。
方解愣了一下,緊繃著的神經稍稍松懈下來,眼楮里的赤紅色光彩隨即漸漸退去,恢復本來的黑白分明。
「怎麼了?」
他問。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項青牛竟然在自己的手里被勒的幾乎窒息。
他緩緩的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身上被抽空了力氣一樣。也不知道是因為極度緊張之後的放松導致這樣的感覺,還是其他緣故。他甚至疲勞的想躺下來,兩條腿軟的幾乎都支撐不住他的身體。
但他沒有倒下來,而是用橫刀當做拐杖戳在地上。
「先告訴我,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前面紅袖招的馬車隊伍也遠遠的停了下來。片刻之後,腰畔栓著大酒葫蘆的老瘸子就到了他們這邊。老瘸子掃了幾眼地上橫七豎八的死尸,神情也漸漸變得凝重下來。
「如果……」
項青牛使勁咽了一口吐沫,表情有些痛苦︰「如果我記憶沒有出問題的話,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一種人能把自己的身形幾乎完全隱藏于天地之間。雖然他們的修為或許很低,但即便是絕頂的高手也很難發現他們的存在。所以……他們曾經創造出過很多次以普通人的身份擊殺修為高手的神話。」
「不過……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方解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感覺腦子里亂成了一團麻。
他現在腦子里都是疑問,卻忽略了一件自己本該注意的事。他跳下戰馬,伏地滾身然後非但沒有躲避而是沖進那些刺客之中,是下意識的反應,還是在遇刺的同時他就察覺到了那些刺客的身手並不強大?如果是後者,那麼該需要多麼冷靜的判斷力?
可是現在的他,哪里像是一個冷靜的人?
項青牛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出答案。老瘸子蹲下來查看了一具尸體後嘆息了一聲,扭頭看向方解︰「如果這個小道士猜測的是對的,那麼我真該懷疑你到底是什麼來路了。因為這些人,從來不會對普通人下手。他們的目標,往往都極有針對性從來不會插手不相干的事。他們這些人,本來就是殺刺客的刺客,殺斥候的斥候……」
大犬和沐小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濃濃的擔憂。
老瘸子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隨即離去。項青牛也不再言語,哪怕方解逼問也不肯繼續說下去。可方解感覺的出來,項青牛和老瘸子看自己的眼神都變了,變得有些陌生,在陌生中甚至還藏著一絲敵意。
這讓他惱火,甚至憤怒。
明明項青牛和老瘸子都猜到了這些人的身份,可對這些刺客他們的語氣里卻沒有一點敵視,甚至還帶著些許尊敬。也正是因為這種隱隱約約的尊敬,讓方解甚至錯覺自己才是該死的那個人。
而那些刺客,都是英雄。
……
……
馬車繼續前行,看起來走的依然平緩,但毫無疑問,每個人的心頭都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烏雲。也不知道是因為懼怕方解那恐怖的眼楮,還是別的緣故,項青牛這個懶得走一步路的家伙竟然放棄了坐車,而是艱難的爬上一匹戰馬和崔略商並肩而行。他似乎刻意拉遠了和方解的距離,或是警惕,或是敵視。
這感覺很不好。
才剛剛開始的五人行,轉瞬之間身邊又只剩下了大犬和沐小腰。
崔略商因為受到了驚嚇和打擊,神情還一直有些恍惚,他騎馬跟著馬車往前走,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好像在夢游一樣。而項青牛這個白白胖胖的小道人,不時偷看一眼坐在馬車上的方解。
他有幾次欲言又止,方解也都看在眼里。
「方解……」
大犬甩了一下馬鞭,似乎是在宣泄著心里的憋悶︰「咱們要不不去大隋帝都了吧?我總覺著,這一路上不會太平。」
「你在怕?」
方解問。
「確實有點。」
大犬點了點頭,靠在車廂看著前面已經把距離拉遠到了足有三百米的紅袖招車隊。似乎那邊的人也刻意保持著更遠的距離,不想和這邊的馬車有一點牽連似的。
「剛才那些刺客,沒有高手……」
大犬嘆了口氣。
方解嗯了一聲︰「我知道,我一連殺了五個人,這些人的身手比起百戰老兵來說還要差一些,單對單的打,絕不是咱們遇到的右驍衛精步營那些士兵的對手。他們的反應雖然一流,但身手根本跟不上他們的反應。所以他們殺我其實只有一個手段,那就是最早那一擊……幾十支單弩射擊之後沒能殺死我,他們就已經失敗了。手段這麼單一,修為這麼低……偏偏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殺死,這樣的刺客……很可怕。」
「確實很可怕。」
大犬回想著剛才那場廝殺,敲了敲車廂問里面的沐小腰︰「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沒有睡覺,沒有躺著,而是盤膝坐在馬車里身子挺的筆直的沐小腰放下酒囊,緩緩舒了一口氣。
「他們修為低,是因為如果想完全融入于自然之中,修為越高的人反而越難以做到,因為修為越高,就會顯得越特殊,自身的氣勢就會越足,無法被自然所掩蓋。而他們反應一流,這是長期訓練的結果,但訓練他們的自然也不是如何去修為,而是如何做到一擊必殺。這訓練必然很殘酷……只一點就不是輕易能做到的。」
「什麼?」
方解問。
「掩藏住自己的情感,不宣泄出來哪怕一絲一毫屬于人的情感。在埋伏的時候,他們就是自然中的一部分,是一棵草,是一塊石頭,是一捧黃沙,但絕不是人。在這個時候他們沒有一點人的氣息,沒有一點情感。」
大犬點了點頭︰「所以他們在動手之前,沒有一點殺氣。」
方解怔住,腦子里將沐小腰和大犬的推論迅速的整合了一遍,越是仔細去想,越是覺得這些普通人可怕到了極致。如果不是因為一點點運氣,如果不是這十五年來他經歷了太多的伏殺,那麼今天他必死無疑。
一群普通人,卻能壓制住身為一個人的所有的情感。不會激動,不會興奮,不會忐忑,在他們動手之前,他們甚至不是一個人。
「不是咱們之前這些年遇到的追兵。」
大犬認真的說道︰「如果之前追殺咱們的人有這樣的一群刺客,只怕……咱們都已經死了。他們親近自然,融于自然,他們在酒樓坐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不會多看他一眼。他們與你擦肩而過的時候,你甚至也不會有一點注意。比起那些修為高深的人,他們這樣的刺客才是真的防不勝防。因為你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給你致命一擊。」
「所以……」
他看著方解勸道︰「咱們是不是不去帝都長安?」
……
……
「必須去!」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方解給出了斬釘截鐵的回答。
他撫模著手里的橫刀,聲音逐漸平緩下來︰「這些人無論多麼的可怕,但有一個弱點可以確定……」
「什麼?」
「他們不敢在帝都中殺了我!」
方解聲音清冷的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我,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在此時出現的目的就是阻止我到帝都去。或許是我到了帝都之後,會給他們背後的主使帶來很大的威脅。而到了帝都之後,這個人覺得很難再有機會殺了我。」
他的思路逐漸清晰起來,想了想繼續說道︰「到了帝都之後,我就要參加演武院的考試。如果說我考不進演武院,就要回兵部報備然後要麼調回樊固要麼調往別處軍中。只要離開帝都,他們就還有機會殺我,而且只要我離開,對他們的威脅就沒了……所以他們懼怕的是我考進演武院,懼怕的是我進了演武院之後他們沒辦法下手,而且……他們似乎確定我能考進演武院,所以才會急著來殺我。由此可見……這些人就是來自長安。」
「他們為什麼會確定我能靠近演武院?難道他們得到了什麼消息?」
「他們懼怕我到了演武院會做什麼事?」
「這些刺客配合嫻熟組織嚴密,絕不是江湖里的人。」
「我觸動了誰的利益?我威脅到了誰?」
他一連問出了很多疑問。
「李孝宗?」
大犬猶豫了一下回答道。
「李孝宗沒有這個能力。」
方解搖了搖頭︰「也不會是右驍衛大將軍李遠山,如果是他,那麼第一次他派人殺我就不會出動精步營。」
疑問
太多的疑問。
而就在這個時候,樊固城中李孝宗的將軍府里。依然是便裝而來的李遠山看了看牆壁上掛著的地圖,指了指狼乳山的位置對李孝宗微笑道︰「這里,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戰場,大隋的軍威,將要在那邊施展炫耀。所以你要多準備些,這將是你晉身的一個絕佳的機會。這一戰打完之後,只怕又會有幾十年的太平。軍人……終究是只能在戰場上發出奪目的光彩。」
「陛下決定了?」
李孝宗一驚。
李遠山搖了搖頭︰「這是京城里的人用隱秘的渠道帶給我的消息,陛下或許會用我右驍衛來打這一仗。他也是好心提醒,讓我做好準備。」
「方解的事,會不會有影響?」
李孝宗忍不住問。
李遠山笑了笑釋然道︰「這件事已經不是咱們該惦記的事了,你也知道樊固大捷的折子兵部已經遞給了陛下,陛下也做出了批示。吳陪勝是戰死的,京城來的三十六個官員都是戰死的。所以……這件事已經跟咱們沒關系了,如果陛下懷疑……第一個倒霉的是誰?」
「是兵部!」
李孝宗點頭道。
「不只是兵部。」
李遠山微笑著說道︰「還有陛下的眼楮和耳朵,那些人才是最不願意真相被陛下知道的人。他們也拿了我的銀票,也幫我說了謊做了假,一旦陛下知道之後震怒責罰,他們才是首當其沖的人。放心吧……那些人下手,一個小小的邊軍斥候怎麼可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