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布衣的中年男子就坐在方解他們二十幾米外的草地上,手里拿著一個木瓢飲馬,在他身邊有一眼潺潺清泉,很小,但泉水清冽。那三匹北遼地的上好戰馬極規矩的輪流飲水,秩序井然。
喂三匹馬都喝過水之後,這中年男人還忍不住贊許了一句︰「比人還要懂規矩,很好。」
他說馬很好,意思是說有些人在他看來很不好。只是這不好的人到底是方解他們,還是方解和大犬身後已經沖過來的情衙飛魚袍就不得而知了。那三匹馬飲了水之後就去一邊的草地上垂頭吃草,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也不知道是怕驚了這地方的安靜祥和,還是因為某些事讓它們不敢嘶鳴。
中年男人將木瓢隨手丟在一邊,低聲說了一句︰「一瓢水化一湖水,終究是到了極致,再難突破。」
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追兵明明已經到了身後,方解卻沒有一點害怕,他看著那灰布衣衫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說道︰「一瓢水化作一個湖到了極致,那麼下次你若是想再幻化的大一些,不妨用一桶水。」
中年男人竟然不惱方解這話,而是認真的思索了一會兒後緩緩搖了搖頭否定了方解的提議︰「木桶太大了,不好隨身帶著。」
這話明明有些好笑,可他卻說出來時候的語氣卻顯得很認真。
方解也沒笑,因為他知道即便是剛才自己半開玩笑的話,面前這個男人也真的仔仔細細的思考了一遍。這是一個對待任何事都很認真的人,所以值得尊敬。
「先生為何將我朋友引到這里來?」
方解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在幾十米外停下來的飛魚袍後問那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微笑道︰「本來是想請你們三個一起過來的,奈何本事還是太低了些,所以只能請到這位姑娘自己。你們兩個……一個心智堅定的讓我驚訝,另一個心中有大恨所以心防太堅固,我請不來,只好誘你們來。」
「至于你……」
他看著沐小腰,眼神中都是贊許︰「本就有難得一見的敏銳,感知之力遠超常人,所以我無需太費力的動念,你也能察覺到我。既然你能察覺,我自然就有辦法讓你自己走到這里來。你天賦極好,如果遇到一位名師的話,不出十五年這江湖上怕是要出一位呼風喚雨的大人物了。」
這是第二個說沐小腰天賦極好的人。
第一個,是紅袖招里那個不靠譜的老瘸子。
「先不急著說這個,你讓我們到這里來到底想怎麼樣?」
大犬往前走了一步,緩緩的鑽進了拳頭。他將沐小腰和方解都護在身後,看著那中年男人的眼神里都是敵意。只是這敵意中,還隱隱有一種雖然刻意隱藏但依然展露出一絲的懼意。因為之前這個中年男人對說的一句話,讓大犬心中頓時起了驚濤駭浪。
你們兩個,一個心智堅定的讓我都感到驚訝。另一個因為有大恨,所以心防太重……
大犬驚懼就在于,自己藏了十六年的心事似乎被這個中年男人一眼看穿。他現在甚至懷疑,這個人不是人,真的是藏身在這密林中修煉了不知道多少年得道修成人形的妖怪。
「我不是妖怪,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就在大犬剛剛想到這里的時候,那中年男人忽然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大犬臉色驟然一變,猛的向後退了一步。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慢慢的將橫刀抽了出來。他看著那中年男人一字一句的說道︰「不管你有沒有敵意,但請你說明你的來意。或許你真的是修為竟然的絕世高手,可我們也不是輕易低頭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中年男人看著方解笑了笑道︰「你這人倒是有些意思,嘴里說的豪邁,也做出了隨時準備拼命的姿態,可心里卻在想著怎麼逃走……我不知道是該說你虛偽,還是該說你狡猾。」
他不等方解說話,往前一邊走一邊問方解︰「我想知道,你剛才說那湖太平靜了些,不似真實,除非……除非是什麼?」
「幻術」
方解輕輕吐出兩個字。
「幻術……這名字倒是貼切。」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稱呼這種方法為蜃景,總覺得太過隱晦了些不好理解,你說的這幻術兩個字很好。以後別人再問起來的時候,我就用這兩個字來解釋……謝謝。」
他說謝謝。
「別客氣,現在可以說你是什麼人了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肯定和我後面那些情衙飛魚袍是一伙的,對不對?」
方解問。
「很對,也不對。」
中年男人緩步走到方解面前認真的說道︰「很對的意思是說,我確實和他們都出自情衙。不對的意思是說……他們是來殺你的,而我是來救你的。當然你也不用感謝我,因為如果我勤快一些你這一路上或許根本就沒這麼多的危險。我可是比他們先出帝都整整五天,可因為貪戀路上的風景所以走的太慢了些……」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道︰「我姓卓。」
然後他又指了指那些情衙飛魚袍︰「他們都叫我卓先生。」
……
……
高天寶看著面前身穿灰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心里不住的打顫。他下意識的回頭看向情衙副鎮撫使孟無敵,希望從後者那里得到什麼指示。可毫無疑問的是,當孟無敵看到那灰衣男人的時候,臉色變得比高天寶還要難看。
「卓先生,您怎麼來了。」
孟無敵立刻從戰馬上躍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然後深深的行了一個大禮,看起來有些過分的大禮。要知道他的身份是情衙副鎮撫使,而這個灰衣男人身上,沒有任何功名,只是個寒門出身的布衣。
以堂堂五品官職,對布衣行大禮。
所以方解看到這個場面之後忍不住有些詫異,于是他忍不住去猜測這個中年人就是情衙的鎮撫使侯文極。可是他偏偏又自稱姓卓,如果真的是侯文極,貌似他沒有理由給自己編造一個身份。也根本不需要和孟無敵他們合伙來演一出戲。
因為項青牛對情衙的了解也不是很詳盡,所以方解不知道情衙中有一個地位很特殊的布衣。
「本該早到,路過梅莊的時候與老莊主手談了幾局,連戰連敗反而激起了好勝心,結果在那莊子里一住就是七天,倒是忘了正事……沒你們的事了,這三個人我要帶去帝都,你們都回去吧。」
被稱為卓先生的人淡淡的說道。
「回去?」
孟無敵一怔,猶豫了一下說道︰「可這是鎮撫使大人的命令,這幾個人也是朝廷嚴令捉拿的要犯。」
卓先生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輕聲說了四個字︰「執迷不悟。」
孟無敵臉色一變,心里迅速的算計了一番。他還沒有想出對策的時候,就听那卓先生淡然道︰「你不必想著如何應付我,只要你現在老老實實的回帝都去,我就當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听到。而且你也不要以為能瞞得住什麼,鎮撫使大人已經知道了。我比你們還要出帝都早五天,你卻還傻乎乎的以為什麼都能瞞的下來。若不是鎮撫使念著你十幾年的功勞,難道還許你活到現在?」
听到這番話,孟無敵竟然兩腿一軟跪了下來。他匍匐在地,一邊叩首一邊顫聲哀求道︰「求卓先生在鎮撫使大人面前替卑職說幾句話,卑職……卑職只是一時糊涂被豬油蒙了心,才會收了那些人的錢財……卓先生,這件事卑職知道錯了。」
卓先生搖了搖頭輕嘆道︰「你到現在其實還不知道你錯在哪兒了……你收了李家和兵部那幾個人的錢,這不算是大錯。你錯就錯在,你居然以為可以在情衙里做一些能瞞得住鎮撫使大人的事。情衙是陛下的情衙……但管著情衙的,永遠都是鎮撫使大人。」
「卑職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孟無敵一邊磕頭一邊哀求,聲音都有些撕裂。
方解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氣。然後就是詫異,都對這個卓先生的身份格外的好奇。情衙的副鎮撫使,竟然跪在他面前不住的磕頭求饒,這個場面不管是誰看見,或許都會驚訝的無以復加。
卓先生嘆了口氣道︰「這個少年的事,鎮撫使大人已經在陛下面前提過。如果你真的殺了他……你知道會為情衙帶來多大的災禍?」
「陛下……」
孟無敵抬起頭,一瞬間臉上變得沒有一絲血色。
「鎮撫使大人讓我先于你出帝都來接這少年,而不是點破你,不是阻止你,也沒殺了你……其實鎮撫使大人已經給你留了顏面後路。是你自己因為一點黃白之物就迷了心竅,眼界這麼低……不應該。」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忽然轉過頭看向高天寶,語氣淡然中透著一絲不屑︰「你這人倒是比孟無敵有膽魄,竟然動了要殺我的念頭。」
高天寶大驚失色,先是向後退了一步然後忍不住對孟無敵喊道︰「大人,這里只有他們四個人,咱們手里有一百多張連弩,再憑借大人您的修為,就算他們是神仙也沒有活路!大人,不要听他蠱惑,殺了他們之後返回帝都,誰能知道這事是咱們做的!」
孟無敵顫抖的身子猛然一僵,看著卓先生慢慢的站起來。他轉身走到孟無敵身前說道︰「你說的不錯,殺了他們之後這件事誰也不知道。但你想過沒有?如果我真這樣做了,也會想辦法把今日在場的人都殺了以絕後患?卓先生說的也沒錯,你比我有膽子……我雖然心黑,但從來沒有想過背叛鎮撫使大人。」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高天寶已經在逃。
孟無敵只是打了個手勢,然後一百多張連弩舉起來,片刻之間就將高天寶射成了一只刺蝟,連二十步都沒有跑出去就跌倒在地沒了呼吸。
「自斷一臂,回帝都之後我會與鎮撫使說。」
卓先生淡淡的說了一句,然後轉身走向方解他們三個。
「多謝卓先生!」
听到自斷一臂的話,孟無敵非但沒有害怕反而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他伸出左臂,猛的咬了一下嘴唇,噗的一聲,那一條左臂竟是毫無征兆的從他身上飛了出去,灑出一蓬血霧。手臂飛出去很遠,忽然在半空中爆開化作一片碎肉。
臉色蒼白的孟無敵單膝跪下,看著卓先生的背影說道︰「留下右臂握兵器,還能為情衙多做些事。」
「嗯」
卓先生點了點頭,擺了擺手說道︰「去吧,我依然應允了讓你活著,就不會食言,在鎮撫使面前,我說話還有些用處。」
孟無敵又磕了一個頭,站起來轉身就走。那些飛魚袍連忙跟上,連一秒鐘都不敢多做停留。
這個看起來神秘而且強大的卓先生,在孟無敵走後卻悄悄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心里的汗水。
他在心里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然後心中自語道︰幸好……沒人知道我一說假話手心就會出汗的毛病……而這身份最大的好處在于,說假話也沒人敢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