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是個聰明人,很聰明很聰明的人。
當他看到謀良弼和宗良虎這兩個人也在門外候著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兩個人只怕是要時來運轉了。他雖然不理會朝政,但不等于一無所知。虞東來先是被降為侍郎,然後又不得不自己遞交了請辭的折子,兵部尚書和侍郎的位子空著一個還能堅持,但兩個都空著顯然不合道理。
原兵部侍郎候君賜被斬首之後,虞東來一個人苦苦支撐,現在他也倒了,陛下不可能能讓兵部空著沒人打理。
這個節骨眼上,二良臣出現在暢春園,陛下的用意其實不言而喻。
二良臣。
這個稱號由來已久。
謀良弼,宗良虎。
他們兩個在十一年半之前被投入天牢,論罪當誅,但正是因為陛下憐惜其才,所以只是關著並沒有處死。要知道當年遠沒有他們兩個罪過大的都被砍了腦袋,他們兩個不死已經是天恩浩蕩了。
他們的罪過,就在于當初他們都是輔佐三皇子楊繼的。
當年諸子奪嫡,三皇子楊繼的呼聲最高,甚至在先帝彌留之際也確實動念立他為太子,但在最後時刻,四皇子楊易也就是當今陛下突然發難,在七皇子楊奇的幫助下,率軍直入長安城,帶甲仗劍入太極宮,先帝臨死之前指著他立下遺詔。
四皇子楊易登基之後,看似溫和,但這些年來悄無聲息中,已經將當年三皇子和大皇子手下眾人幾乎殺盡。這就是當今皇帝的手段,他殺了那麼多人,可提起來人們還是固執的認為,他是大隋立國之後最溫和的一位帝王。想要做到這一點本就難如登天,可陛下卻做的游刃有余。
當初,之所以三皇子楊繼最有希望成為大隋的統治者。就是因為他背後兩個賢才指點,這兩個人,就是謀良弼和宗良虎。三皇子善交游多義舉,朝中百官多傾向他,其中的手段,都是出自這二人謀劃。
只可惜,功虧一簣。
當年三皇子自作聰明,讓四皇子楊易帶兵出城攔截自東疆返回長安的大皇子。謀良弼和宗良虎苦苦勸說,但三皇子固執的認為四皇子跟他是一條心的,絕不會背叛他。他甚至對謀良弼說,如果你再說老四的壞話,孤現在就把你拖出去活剝了皮。
這話不可謂不重,以至于謀良弼感嘆大事去矣。
不過這也能看得出來,當今的陛下的城府心機有多深沉。竟然能讓野心勃勃的三皇子對他沒有一點防備之心,甚至認為他是自己最心月復之人。地位猶在二良臣之上,可見當時陛下騙的三皇子有多深。
謀良弼和宗良虎不能勸說三皇子楊繼除掉四皇子,但還是想到了彌補的辦法。他們又獻言,請三皇子除掉與四皇子楊易關系最好的七皇子楊奇。楊繼考慮了很久之後還是拒絕了他們,楊繼的理由是,如果除掉了楊奇,那必然逼得本來忠心不二的四皇子楊易反叛。這樣做是得不償失的一件事,絕無益處。
後來,七皇子楊奇帶著數百家奴守住一座城門的時候。也是宗良虎帶兵殺過去,試圖將守門之人盡數屠滅。但可惜的是,他沒想到七皇子楊奇竟然是個如此深藏不露的人。他是現在還活著的見識過楊奇出手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當年那一戰楊奇的霸氣依然讓他無法釋懷。
數千精銳,圍攻幾百家奴,竟不能敵!
那一戰,那一人奮展神威,獨守城門,數千虎賁無人能靠近門前。楊奇血戰不退,四皇子楊易帶兵及時趕了回來。血泊中,楊易下令屠掉圍攻城門的禁軍士兵,上千顆頭顱被砍了下來,只因為他們讓七皇子受了傷。
陛下登基之日,曾下旨將謀良弼和宗良虎凌遲處死。又是忠親王楊奇苦勸,陛下這才改變主意,將這二人關入天牢,這一關就是十一年半。再出來時,甚至可以用面目全非來形容這兩個人。
當年這兩個人,可都是有名的風流人物。
那個時候長安城里有錦衣十公子,是青樓那些女子們品評出來的最是多才多金且風流倜儻的十個世家子弟。謀良弼和宗良虎都在其列,甚至有傳言說,他們兩個去青樓作樂,許多青樓佳麗都不會收錢,甚至贈送自己的積蓄。他們兩個也是錦衣十公子里最特殊的人,謀良弼還好些,畢竟謀家在西南一帶還薄有名氣。宗良虎的家族早就衰落了,雖然一出生身上就有個右侍勛的虛職,可一直靠親友接濟度日。
認識謀良弼之後,宗良虎的日子才好過了些。
而他們兩個投入三皇子門下,也是他們人生最輝煌的時候。傳言說,當听說宗公子終于出人頭地即將入仕的消息之後,不少青樓佳麗竟然喜極而泣,連連說自己慧眼識珠,當初贈金之意總算沒有白白浪費。
宗良虎在青樓的人氣,可見一斑啊。
……
……
皇帝楊易看了看坐在對面凳子上臉色都有些不好看的二良臣,指了指桌案上的茶說道︰「不喝?」
這話問的有些突兀,連坐在皇帝身邊的旭郡王楊開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也就是頃刻之間,楊開的心就驟然一緊。皇帝陛下問二良臣喝不喝,看似簡單,其實哪里是喝茶那麼淺白的事,後面隱藏著的事若是那兩個人看不明白,只怕事情就算壞了。
只是他和這兩個人也沒什麼交情,又是當著陛下的面,他也不好使眼色提醒,只能低下頭假裝品自己的茶。
問完了喝不喝,皇帝就看著謀良弼和宗良虎等著他們的回答。
略微沉默了一會兒,謀良弼看了宗良虎一眼,後者先是微微嘆息一聲,然後點了點頭。
「喝!」
他們兩個端起茶杯,也不理會那茶還微燙就直接飲了下去。喝茶如飲酒,一飲而盡。因為喝的有些快,茶水滴在他們的灰布囚衣上染濕了一片。正因為如此,他們兩個看起來更落魄了些。
當年的錦衣公子,算起來現在謀良弼也不過三十八九歲,宗良虎不過三十五歲,可他們現在的樣子怎麼看也差不多有五六十歲。亂糟糟的頭發,破舊的衣衫,胡子長的已經到了胸口,手指甲縫隙里的泥黑的讓人看著惡心。
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的痕跡太重,才不到四十歲的人竟然已經滿臉皺紋。
這十一年半的牢獄,他們過的想來是極辛苦的。三皇子已死,他們沒了靠山,在天牢里又沒有親人幫忙送些銀子打點獄卒牢頭,能活到現在其實已經殊為不易。若不是因為兵部缺人,陛下或許想不起來他們兩個。而若是在這之前不明不白的死在天牢里,只怕陛下也懶得怪罪誰。
兩個人將杯子里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站起來對皇帝彎腰施禮。
不肯再坐。
皇帝楊易的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忽然又伸出手指著桌案上那放著點心的盤子問︰「不吃?」
先問了一聲不喝?又問了一聲不吃?
既然已經喝了,又怎麼會不吃?
「吃!」
兩個人同時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就用髒兮兮黑乎乎的手抓起盤子里的點心往嘴巴里塞。
「吃完?」
皇帝問了第三句。
兩個人再次點頭,吃的速度越來越快。
桌子上擺著四盤點心,按分量足夠兩個魁梧大漢吃飽,而且點心發干,大口吞食很容易噎著,但這兩個人卻如餓狼一樣,幾乎沒用多長時間就把那四盤點心都塞進了肚子里。謀良弼鼓起兩個腮幫子看著陛下,一下一下的打著嗝。宗良虎不停的用手撫著自己前胸,似乎真是噎著了。
楊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偷偷看了看,陛下也在笑。
這兩個桀驁不馴的家伙,坐了十一年半的監牢總算是聰明了,也把事情看透徹了,知道到了現在,他們除了听從皇帝的吩咐再沒有別的出路。
「吃飽了?」
皇帝又問。
「吃飽了。」
兩個人垂首回答。
皇帝擺了擺手道︰「蘇不畏,帶他們兩個下去洗洗澡換身干淨衣服再來。朕屋子里這味道,只怕三天也散不盡。」
「喏」
蘇不畏連忙應了一聲,笑著領兩個服了軟的人出了書房。謀良弼走出房門的時候深深吸了口氣,張開懷抱使勁舒展了一體。宗良虎看了他一眼,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渾濁的眼楮里笑得充滿了淚水。
「這園子里的氣味真好!」
謀良弼說。
「是外面好」
宗良虎說。
……
……
「陛下怎麼知道這兩個人一定會听話?」
旭郡王楊開面帶欽佩的問皇帝。
皇帝笑了笑道︰「這里又沒有什麼外人,你還是叫朕四哥……朕之所以知道他們兩個一定會听話,而不是如十一年前那樣絕不求饒,其實簡單……因為他們坐了十一年半的牢,而沒有死。」
楊開愣了一下,細細體會才明白皇帝這句話什麼意思。
「是啊……」
他感慨道︰「以他們兩個罪臣的身份,竟然能在大牢里活下來,真是不容易,想必他們兩個也沒少費心思。以他們的身份地位和罪過能活下來,非有大毅力大智慧的人不能做到。」
「大智慧他們沒有,但勉強夠用了。」
皇帝笑道︰「既然貪生,他們怎麼敢不听朕的?若是他們不怕死,十一年半的牢獄早已經死過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們活著,說明他們還有對活下去的乞求和期望。」
皇帝起身,舒展了一體說道︰「兵部的事交給他們兩個也就算了,但朕找你來可不是就為了聊聊天的。朕知道這些年你閑著已經把性子養懶散了,讓你回朝廷幫朕你也提不起那個心思來……但,從今兒起,你這心思還真得提起來,兵部的事雖然朕可以不讓你操持,但有件比兵部這事更難辦的事,朕要交給你。」
「臣听陛下吩咐。」
楊開連忙站起來垂首說道。
「朕秘密調了大江以北七個糧倉的糧食,數百萬石。調了晉陽宮,貝寧宮,順天宮三個行宮里的武器甲械,足夠裝備五十萬人,全都運往西北。另外,朕從東北,東疆,西南密調四十萬大軍也已經開赴西北。這件事朝廷里絕大部分官員都不知情,等到該說的時候朕會在朝堂上提起……現在,朕需要一個人趕去西北主持大局。」
他看著楊開說道︰「此等重任,非你莫屬。」
楊開心里猛的一震,瞬間就睜圓了眼楮。
「陛下……真的要對西北用兵了?」
皇帝點了點頭,篤定道︰「大隋歷代帝王都要開疆拓土,江山到了朕手里,朕豈能只守著祖宗留下的東西而不思進取?朕非但也要將咱們大隋的邊界往外推,而且還要往西邊推!朕要讓先帝看看,大隋交到了朕手里……他沒有選錯人。」
楊開心里難以平靜,下意識的想勸皇帝不要輕易對蒙元動兵,可是看到陛下眸子里那別樣的神采,他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朕已經替你選了幾個青年才俊作為幫手,回頭朕會下旨先把他們調去西北。等你到了之後,他們自然會去幫你。」
皇帝走到楊開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老十二,別讓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