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長安城七十里處有一座殘破村廟,說是廟,但供奉的卻不是佛宗的菩薩羅漢,更不是大輪明王,而是一座土地廟。但毫無疑問的是,只要是廟在大隋香火就別指望旺盛。這廟里的土地爺或許覺著憋屈無比,一怒之下搬走了。到後來村子里誰家蓋房子材料不夠用就來拆些,以至于天長日久之後這廟只剩下了四面殘牆。
大隋之前的中原王朝叫做大鄭,皇族王氏。但這個王氏和江南王氏又不是一家,歷經四百余年後終于土崩瓦解。不過王氏大鄭和現在的大隋最相似的一處就在于,這兩個王朝對佛宗都不感興趣。
不同之處在于,大鄭對佛宗還算開了個缺口。有些從西方來的僧人到中原傳教,雖然沒有讓佛宗發揚光大但也勉強站住了腳。大鄭滅亡之後,大隋太祖皇帝下旨驅逐僧人出境。自此之後,中原再也無佛。據說,太祖皇帝之所以這樣厭惡僧人,是因為在他起兵的時候,佛宗之人曾經暗中出手幫助過大鄭王朝。依著太祖那個強硬的性子,怎麼能忍?
所以佛宗之人才會說中原是妖魔橫行之地,因為當年那些好不容易才在大鄭建了寥寥幾座廟宇的僧人都被趕了回來。稍有遲疑,一頓大棒打過來。
這土地廟和佛宗之廟沒有什麼關聯,可也因為大隋驅佛而受了牽連。要知道從大隋立國到現在的天佑皇帝楊易之間這百年,大隋處于一個全民沒有宗教信仰的時期。道宗是天佑皇帝登基之後才大力推崇的,在這之前大隋百姓唯一信仰的就是皇帝陛下。
百姓們堅信,大隋皇帝能給他們帶來富足美好的生活。
而大隋的歷任皇帝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百姓們安居樂業。富人不狂傲,窮人不卑微,這樣美好的生活百姓們不需要什麼宗教信仰。而佛宗也找不到什麼可以借來蠱惑百姓們反對朝廷的暴-政,即便世間有些許不平事卻根本無法讓百姓們心中起了對朝廷不滿之心。
這是一個很奇特的時期,這是一個很奇特的國度。
百年之後,便是連大輪明王都放棄了繼續往中原傳教的念頭。當然,現在的大輪明王和百年前的大輪明王不是一個人。佛宗明王更替十分神秘,由上一任明王在坐化之前指定接任之人,然後明王會帶著這個人進入佛宗聖地,大雪山之巔的明王金殿密室,七天之後,新任明王走出密室,繼承衣缽,上一任明王的遺體就存留于密室之中。
絕不允許任何人再見到上一任明王的尸體。
無論新的明王在接任之前是否修為高深,得到傳承之後便一躍成為當世第一人。這七天如何讓一個普通人成為佛宗修為最強之人,除了明王之外無人得知。
許多人都揣測,佛宗一定有一門傳功的妙法。老明王在臨死之前,將畢生修為如數傳給新任明王。
土地廟殘破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即便是剩下的四面牆壁也已經垮塌了不少。不能遮風不能擋雨,這地方若不是村中孩童偶爾過來抓蟋蟀玩耍根本就沒人來。在靠牆角的地方,一位身穿灰布僧衣的老僧將懷里抱著的年輕男子放下,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勢之後微微皺眉,念了一句明王慈悲。
他從懷里取出一個玉瓶,倒出來一丸墨綠色的丹藥。撬開那年輕男子的嘴將藥丸塞了進去,然後尋了些破廟里積存的雨水喂著那年輕男子喝了幾口。雨水是前幾日下的,已經有些腥臭味道,但那老僧似乎也不在意,喂了那年輕男子喝了幾口後自己也喝了一些。
喝過水,他便盤膝在一處還算干淨的地方坐下來閉目養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昏迷的年輕男子忽然咳嗽了幾聲,從嘴里涌出來一股黑血,胸口起伏的極為劇烈。
老僧緩緩睜開眼看向他,只見那年輕男子一頭順滑的黑發片刻之間就如落雪一般落在地上。不多時,那一顆腦袋上便看不到一根發絲。
老僧等那年輕男子頭發落盡,沒見他再吐血忍不住微微頷首。他起身走過去,扶著那年輕僧人坐起來。揭開他身上殘破衣衫看了看,那年輕男子之前密布在身上的血洞竟然已經結疤。
也不知道老僧之前喂下的是什麼丹藥,竟然有此神效。
又過了一會兒,年輕僧人緩緩轉醒。睜開眼看到慈眉善目的老僧正注視自己,他連忙爬起來跪下叩首。
「弟子無能,請師尊責罰。」
……
……
老僧盤膝坐在地上,微笑著對塵涯說道︰「此來大隋之前,我就算定你有一番劫難。若此劫得渡,于你修為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若沒有師尊,弟子早已經死了。」
塵涯俯首道。
「你這痴人,我是你師父,你是我的弟子,我不渡你邁過劫難誰來渡你?你離開大雪山的時候,我送了你一顆須彌丹,就是料到你會有這一場血光之災。可惜你這痴人執念太重,竟然將那須彌丹做成了殺器。非但沒能退敵,反而險些喪命。又要我來多用一顆菩提丹救你性命,這才是我不滿之處。」
「弟子知錯了。」
塵涯拜服道︰「弟子小覷了隋人,方有今日一敗。」
「能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過錯並且自省,這就是成長,也不枉你來大隋走這一趟。」
「師尊,您怎麼會到長安?」
塵涯好奇問道。
「你來之前我便對你說過,西方大天地淨土,東方妖魔橫生地,不要以為自己修為不俗就不把妖魔放在眼里。你修為時日尚短,不知道中原出過多少連明王都為之側目的大魔。十一年前,有一個自大隋長安城出發一路往西行的魔頭,進入西方大天地淨土。明王察覺,派弟子降魔。」
「誰想那魔頭修為之高竟然接連殺了幾位羅漢,且他身邊還有不少隨從皆是修為不俗之輩。明王聞知弟子殉難,派我的師兄大自在天尊和師弟靈寶天尊下山迎敵。靈寶與那魔頭大戰,不敵。大自在師兄親自出手,卻也沒擋住那魔頭繼續西行的步伐。西方大天地淨土因為那些妖魔的到來生靈涂炭,明王親自下山,發金剛怒,這才將那魔頭鎮壓住。」
「十一年前,妖魔西侵的事被封存起來。不讓弟子世人知道,你可知為何?」
「弟子愚鈍」
「因為如果這件事被人知道的話,我佛宗的地位就會動搖。普天之下,除了隋人之外皆信奉明王。佛宗弟子也好,時間俗人也好,皆知明王修為天下無雙,可是在那一戰中……明王竟然傷了。」
「啊?!」
塵涯猛的抬起頭,滿臉的不可思議。
「那人是誰?!」
他驚訝的問道。
「只知道是大隋皇族之人。」
老僧嘆道︰「若這件事被弟子們知道,必然無法忍受。明王有大智慧,知道若是這件事宣揚出去,信奉明王的凡俗之人和佛宗弟子定然要大怒伐隋。可隋人皆是妖魔,又怎麼會懼怕戰爭?一旦開戰,必將生靈涂炭。也不知道會死多少人,毀多少河山。既然那魔頭已經被鎮壓,明王便決定將此事封存。」
「這和師尊您遠來中原有什麼關聯?」
塵涯問。
老僧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道︰「就在你進入大隋不久,又有一個魔頭西行了。」
「啊!」
塵涯被老僧說出來的事接連震撼住,感覺一顆心都要從嗓子里跳出來︰「可……可是也如十一年前那魔頭一般凶悍?」
「雖不及,但也相差無幾。」
老僧道︰「明王十一年前閉關不出,戒律院釋源師弟帶金身僧兵下大雪山迎敵。大自在師兄唯恐隋人還有後援,所以讓我赴中原查看。畢竟十一年前那大魔是帶著上百隨從西行,而這次,此魔只帶一人,極為蹊蹺。大自在師兄擔心隋人還有後招,所以我便來了。本想暗地查看,再帶你回去便是,想不到如今隋人之中竟然還有諸多高手,連我都不得不驚訝隋人魔性之強。」
「師尊,咱們這就回大雪山?」
「嗯,自然要回去。」
「可是……」
塵涯頓了一下,欲言又止。
老僧語氣淡然道︰「可是你心有不甘,對不對?你本是來殺那方解的,可卻險些死在這里。若是不殺他,你心中無法安靜,對不對?」
「是!」
塵涯俯首道︰「明王曾說,弟子心中有微塵。若是不能去除此塵,終究無法圓滿。弟子修行多年卻不知道心中之塵為何物,到了大隋之後才本以為這塵是對強敵的恐懼,但經一難之後弟子頓悟,弟子心中之塵便是那方解而不是道宗那鶴唳道人,若是不除他,便無法心中寧靜。」
「痴人」
老僧搖頭嘆道︰「本以為你經此一難能悟透明王教誨,誰想到反而越陷越深。」
「請師尊解惑」
塵涯拜倒,以頭觸地摯誠道︰「弟子愚鈍,不能領會明王妙法真言。」
老僧憐惜的看了塵涯一眼道︰「你是我座下最靈慧的弟子,我本以為不需要教你什麼你自己也能領會貫通。現在看來,越是靈慧之人反而越容易找不到方向。你心中之塵,不是任何敵人,而是你自己。」
「我自己?」
塵涯怔了一下道︰「弟子不解。」
「你總覺得自己可以圓滿,便急于圓滿。這才是你心中之塵,自你年少初修行時便自視甚高,我沒有點撥這是我的過錯。今日便說與你知道,你這塵,便是你的執念。當你不再執念圓滿,便能圓滿。」
「執念?」
塵涯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次拜伏道︰「弟子明白了。」
「不……你還沒明白。」
老僧微笑道︰「你若是明白,便不會說自己明白。佛法之妙,又豈是想明白就能明白的?」
正在這個時候,老僧指了指外面說道︰「那是什麼?」
塵涯往外看了一眼,見遠處有個人往這邊走了過來。背著一個包裹,手里還拿著一根木棍做拐杖,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
「那是隋人」
塵涯道。
「錯了」
老僧淡淡道︰「那是妖魔,隋人有人的皮囊,但皮囊里都是魔鬼。」
他看著外面又問︰「那是什麼?」
「那是妖魔」
「錯了」
「啊?弟子怎麼又錯了?」
「他是隋人,魔性未生。在魔生之前,他依然是人。」
「弟子不懂了。」
「不懂就好,懂了才是不懂。」
老僧起身,遙遙對外面往這邊走過來的人指了一下。那人身子一顫,隨即軟軟的倒了下去。
「將他帶來,咱們起行。」
「為什麼要帶上他?」
「你餓不餓?」
老僧忽然問了這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