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大街上經過,車輪碾過青石板的時候發出 噠 噠的輕微響聲。捧著一碗熱湯面的方解吃的酣暢淋灕,在木三面前似乎一點兒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方解知道木三這種謹小慎微的人,自己在他面前表現越是自然,木三反而覺得這是很親近的表現。
「陛下回東暖閣,都召見誰了?」
方解一邊吃一邊問。
「陛下回來之後,最先來東暖閣的是左祤衛大將軍楊順會和右祤衛大將軍許孝恭,然後就是駐守長安的各衛大將軍,在東暖閣里議事半個多時辰。奴婢身份卑微,不得近前,倒是沒听來什麼。諸衛大將軍走了之後,陛下見了禮部尚書懷秋功和幾位大學士,刑部的獨孤學,還有黃門侍郎裴衍和散金候吳一道。」
「最後見的是演武院周院長和大內侍衛處指揮使羅蔚然……本來陛下已經下旨,讓人將楊胤押進太極宮的,可不知道為什麼陛下又反悔了。下旨將怡親王交給大理寺和刑部審問,還派了蘇公公陪審。」
方解听到木三說的人名中有獨孤學,忍不住笑了笑。這位獨孤大人被皇帝調離刑部,任命為山東道總督。本來是飛黃騰達的大好事,只是他運氣差,才離京還沒走出京畿道,就有了李遠山和袁崇武他們謀反的事,這位本來已經開始準備做封疆大吏的獨孤大人,只好又回到長安城。幸好刑部的差事還沒有被別人頂了,不然他可能要算作有史以來最倒霉的一道總督。
皇帝見的這些人,方解都能猜到。
先見軍方的人,陛下肯定是讓他們穩住軍心然後穩定長安局勢。再見懷秋功他們,是吩咐布置怡親王謀逆後面審案之類的事。見周院長和羅蔚然,肯定和蕭一九以及那些協同造反的江湖客有關。
方解此時還不知道,有一位足以震驚整個大隋乃至于全天下的老人重新出世。
想到這里方解忍不住想,皇帝見這些人都是都有目的,見自己干嘛?對于這場叛亂來說,自己在這個巨大的局中其實無足輕重。以他現在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左右任何一件大事。真要論起身份來,他最光鮮的也不過是一個右侍勛的虛爵,一點意義都沒有。雖然他如今在長安城里名氣很大,比許多朝廷大員都要大,可方解有自知之明,現在的長安城里,還沒有屬于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
他本以為這次立些不大不小的功勞,皇帝會賞個一官半職。月兌開演武院學生三年之內不入仕的枷鎖,誰想到皇帝是個天生的好商人。竟然拿項青牛的事要免他的功勞,看來要想改變自己在長安城里的現狀,還需要時間。
沿路上他吃掉了一大碗熱湯面,問了許多問題。
木三地位有限,听來的消息並不多。馬車經過廣場的時候,方解拉開車窗簾子往外看,發現偌大的一個廣場已經拉起來帷幔整個擋了起來,軍隊在大街上來回巡視,不準任何人進入這個區域。若不是方解乘坐的馬車上宮廷標志,說不得也會被攔下。
方解知道那帷幔後面,廣場上是還沒完全清理干淨的尸體。那是大隋最精銳的戰兵之一,左武衛一萬一千名士兵的尸體。皇帝在最後沒見虞滿樓,甚至沒給那些人求饒的機會。他轉身而走的時候,那些造反的士兵結局就已經注定。
方解不認為皇帝的手段殘忍,若是連謀逆這樣的重罪都能特赦,那皇帝的威嚴何在?他不知道最後時刻,虞滿樓還心存幻想,打算用去西北殺敵的方式換左武衛那些士兵暫時活命。如果方解知道,只怕會無奈的笑笑。這位以多智儒將著稱的大將軍,在最後時刻已經變成了一個白痴。
國法皇威,怎麼可能容許那些士兵活下來?
方解毫不懷疑,接下來整個長安城都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陛下肯定要借機將那些和怡親王有扯不清關系的朝臣全都拿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抄家,有多少人被滅門。從多年前皇帝下旨屠掉江都丘氏的例子來看,皇帝有這個魄力。
方解看不到帷幔里的場面,但他知道廣場上此時全都是士兵,在處理那些殘缺不全的尸首,死亡的士兵全加上總共要超過兩萬人,這些尸體將被運出長安埋葬。若是皇帝下旨株連,那麼死在這里的一萬多名左武衛士兵,背後將牽扯出一萬多個家庭隨之遭殃。如果開始殺人,那麼或許被屠的人數將會超過五萬,甚至更多。
造反……
方解在心里長長的嘆了口氣。
成功也好,失敗也好。歷來造反的人,都是踩著累累白骨向前的。
前世那麼多例子,方解依然記憶猶新。哪一個朝代,試圖更迭權利的人不是拿人命鋪自己要走的路?不管是搶權利的人贏了還是守權利的人贏了,對弈之後便是血雨腥風,殺戮隨之而來。
這場動亂雖然被皇帝蕩平,可皇帝真的是個勝利者嗎?
大隋的根基,只怕已經被這動蕩觸及到了吧。
方解甩了甩頭,將紛擾的思緒甩開。
這些事和現在的他距離還有些遙遠,他能做的就是自己活著,然後讓所有對他好的人也都活著,好好的活著。方解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善人好人,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線。前世也好現在也罷,不止一個人說過要想成就大事必須六親不認,做一個真正的梟雄不會被情義羈絆……
但方解從來不這樣認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拋棄所有感情。
相反,他要守護這些感情。也許他很沖動,很幼稚,但這是他的底線。他願意為了對自己好的人去拼爭,原因就是那麼簡單,因為他們對自己好。
……
……
方解等到天黑,肚子又餓了的時候皇帝才讓蘇不畏將他叫進去。進門的時候方解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他發現皇帝的頭發竟然差不多全都白了。之前在廣場上的時候,因為皇帝帶著皇冠,所以沒人發現這些新增的白發。
燈火下,皇帝的白發顯得那麼醒目。
方解行禮,心里依然難以平靜。皇帝雖然看起來心情不錯,一舉粉碎了怡親王的陰謀,穩定了朝局穩定了長安也穩定了他的皇位。可內亂,從來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就拿那一萬一千名在廣場上被屠掉的左武衛士兵來說,那都是大隋最精銳的士兵,皇帝怎麼可能不心疼,不心傷?
將來要斬首的,都是大隋的子民。大部分人都是無辜的,一個參與謀逆的大臣,背後就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死幾百人上千人,他們有多少人知情?那些士兵的家眷,他們一直以為自己的兒子在為國效力,卻被牽扯進去喪了性命。即便控制些殺人,朝臣也要十去二三,這對大隋來說是動搖了根基的大事。
而這只是表面上看起來的損失,真正對朝廷對大隋影響巨大的……是那些世家。被牽扯進來的官員,誰不是名門出身?若是真追究起來,那麼最少有一大半的世家會被牽扯進去。這些世家才是支撐著朝廷的根源,皇帝就算心再狠,難道還能派兵逐個屠了?那大隋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這些,都是皇帝的頭發越來越白的緣故。
皇帝怎麼可能高興?
看起來他是贏了,但事實上,無論誰造反再被平滅,對于皇帝來說他都是輸家。因為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損失的都是他的。
「你這是什麼反應?」
皇帝見方解愣住嘴角挑了挑問道,但那淺淺的笑容里滿滿的都是疲乏。
他隨意指了指面前的胡凳說道︰「坐下說話吧。」
方解道︰「臣還是站著說話吧,一會兒跪下謝恩也容易些。」
皇帝被他這句話逗的笑了笑,是真的那種笑。站在皇帝身邊的蘇不畏看了方解一眼,很詫異這個少年怎麼敢這麼說話。絕大部分人在皇帝面前都是唯唯諾諾,連大氣都不敢出。可方解身上那種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痞氣,還有那種惹人開心的小聰明,似乎真的讓陛下很喜歡。
「你怎麼知道朕會賞你?」
皇帝笑了笑問。
方解表情很認真的說道︰「因為陛下是明君。」
皇帝忍不住大笑起來,指了指方解道︰「你的意思是,朕若是不賞你,就是昏君?」
方解連忙垂首道︰「怎麼可能,臣堅信陛下會賞臣。」
「無賴!」
皇帝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後抬起頭說道︰「朕本來是不打算賞你的,因為什麼你自己也清楚。接連抗旨不尊,若是換做別人朕已經殺了十次八次了。因為憐惜你的才氣,這才破例留著你的小命為國效力。」
方解撩袍行大禮︰「謝主隆恩!」
皇帝怔了一下,忍不住問道︰「朕還沒賞你。」
方解道︰「陛下不殺臣,臣覺著,就已經是極大的賞賜了。」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油嘴滑舌怕是還有些口是心非……但朕知道你是忠心的。功勞過錯放在一邊,既然有忠心,朕自然會賞。」
皇帝看了一眼蘇不畏,蘇不畏連忙上前說道︰「陛下旨意︰天佑十二年演武院入試頭名右侍勛方解,年少有為,忠心為國,屢立奇功。大隋取才不拘一格,有功當賞,特加封方解為一等子爵,賞游騎將軍餃!」
一等子爵……游騎將軍?
方解愣了一下,實在沒想到會得到這些。游騎將軍雖然只是虛餃,但可是實打實的正五品。有多少人拼爭一輩子,也爬不到正五品的位子上。一等子爵,雖然沒有自己的食邑,但每年朝廷發的俸祿可就是一大筆銀子。而最重要的事,子爵可不是右侍勛那樣不值錢的虛爵,代表著方解徹底月兌離了普通百姓,是大隋的貴族了。
這完全出乎了方解的預料,所以他有些頭暈。
「當然……」
皇帝笑了笑道︰「不是白賞給你的……既然你已經有了官職,自然也不能如往常那樣整日留在演武院里。有差事,朕會吩咐你做,沒差事,你就繼續在演武院做你的學生。」
「臣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有些發傻,請陛下容臣緩口氣。」
片刻之後方解咧了咧嘴,然後抬起頭認真的問︰「陛下……這次是不是讓臣去西北?」
皇帝搖了搖頭︰「倒是有人舉薦你去西北,但被朕否了。他們說你了解西北,對朝廷動兵有幫助。朕知道他們說的沒錯,若是選個先鋒你確實頗為適合。但你資歷不夠,威望不足。且領兵非同兒戲光有忠心可不夠,你還沒有那個能耐。而且……」
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有個別的差事交給你做,你大概要離京一段日子了。朕給你半年的時間,早一天回來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