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像樣的阻攔,叛軍的潰兵大部分都月兌了甲冑丟了兵器找地方躲藏起來唯恐被官軍戰後的搜捕抓住,剩下的一部分凶悍之輩遁入山林為匪,但也不敢對大隊騎兵發動進攻。李孝徹逃走之後在晉陽派人四處收攏敗兵,那些實在吃不上飯的叛軍有不少也投奔了過去。
來的時候晝伏夜行,回去的時候方解讓隊伍排開陣勢,讓大車走在隊伍中間,兩邊都是騎兵,大車上也插上戰旗,從遠處看起來就好像一支萬余人的隊伍似的,所以小股的叛軍和山匪馬賊即便發現他們也會遠遠的躲開。
方解一路上都在沉思,回憶著和皇帝和那個老人短短交談後面藏著什麼。
皇帝的表現一如既往的親近,在長安城的時候這親近讓方解心里很暖。可是現在,他越發覺得這親近後面藏著些冰冷的東西。方解想到自己離開樊固到長安再到現在的這幾年,心里微微有些發苦。
在樊固的時候他是個合格的帝國邊軍,是個天生的斥候,因為他的存在樊固方圓幾百里的馬賊都遭了災。但他莫名其妙的卷入到了李遠山的陰謀中,險些成為吳陪勝的一個陪葬。然後進入長安,自己從不曾做過對不起這個帝國的事,也從不曾想過要對不起這個帝國,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方解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典型的隋人。
但是到了現在,似乎他經歷過的一切都透著一股不信任。
皇帝用他防他,方解可以理解。畢竟他連自己的來路都還沒弄明白,皇帝怎麼可能不心有疑慮?說實話,皇帝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殊為不易。方解甚至去想,如果做皇帝的是李淵是羅耀,和楊易換一個位置的話,自己說不得已經死了。
所以方解心里沒有什麼怨恨,只是有些無奈。
那個老人的話一直在他腦海里縈繞,揮之不去。方解隱隱間已經猜到那個老人是誰,他說的那些話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敲打在方解心頭。他問方解難道你忘了自己如何而來?他說方解你前行的每一步都注定了血流成河,難道他真能窺破天機?
難道真的已經是上天安排好的?
騎在戰馬上緩緩前行,方解抬頭看著天空。
就好像多年前在逃亡路上一個破落農戶的院子矮牆上,還年少的他坐在那里抬頭看天的表情一模一樣,充滿了疑惑。首先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超出了方解前世所受教育帶給他的認知。即便在這個世界,人們也很難接受更何況是現代人?
然後他莫名的卷入了大隋和蒙元,佛宗,羅耀,這些人這些勢力之中。
以至于他越發的不認識自己,無法看清自己。尤其是讓他不舒服的地方是,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別人反而知道。方解可以肯定羅耀知道很多,從那個老人的話里他也能猜到一些。
「先生」
方解問身邊的卓布衣︰「你了解武當張真人嗎?」
卓布衣搖了搖頭︰「江湖上沒人敢說了解張真人吧……畢竟論年紀,最少已經百歲開外。江湖上正當年的這代人幾乎沒有人和張真人有過交集,對他也只是皆有耳聞。武當山歷來行事低調,從不像清樂山那樣張揚。我對他的了解,也只是來源于許多江湖傳聞。」
「說說吧。」
方解道︰「我很敢興趣。」
卓布衣問︰「那個人你覺得是張真人?」
「十之七八。」
方解點頭。
「為什麼會在大營?」
卓布衣喃喃了一句,然後忽然想到︰「是了……皇帝多羅耀的提防可不僅僅是那數十萬雄兵,還有羅耀本身的修為。所以在身邊帶上張真人也就情有可原,如果真是他,羅耀未必就敢冒險,不是羅耀不自信,而是羅耀認為不值得。」
「嗯」
方解嗯了一聲︰「所以我才對張真人好奇,百多年前大隋最盛名者非萬劍堂萬星辰莫屬,百多年後江湖最盛名者非清樂山蕭一九莫屬。張真人按年級比萬星辰小比蕭一九大,活在這兩個人之間卻一直沒有如他們兩個人那樣名聲大噪,這有些不正常。」
卓布衣道︰「江湖傳說,張真人曾經用過很多名字闖蕩天下,八十年前一劍蕩江南的張初平,七十年前靠一雙拳頭掃平九溝十八寨的張東林,五十年前單掌滅掉黃河以北十三門的張柳律,都是曇花一現便再無消息,于是有人將這些名字都歸于張真人身上,但他自己卻從不曾承認。」
「有人說他本名張峰山,有人說他本名張三笑,他皆不置可否,但因為他住在武當山三清觀易陽草廬,所以人們也稱其為張易陽。」
卓布衣道︰「但是近四十幾年來,再也沒有什麼關于他的傳聞。武當弟子都說真人閉關不出,很久不問江湖事。所以人們也就逐漸淡忘了這個名字,甚至已經忽略掉大隋江湖中還有這樣一個老怪物活著。」
方解問︰「在你看來,張真人修為比蕭一九如何?」
「不好置評。」
卓布衣搖了搖頭︰「有人說張真人更勝一籌,但因為他太久沒有在江湖上露面,這個觀點被更多人譏諷。蕭一九的大周天……很強。」
方解點頭︰「不管怎麼樣,有張真人在皇帝身邊……」
這句話他說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臉色微微變化︰「皇帝……就是在等羅耀去殺他。」
卓布衣也明白過來,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蒙元人從背後捅了羅耀一刀,羅耀必然大怒,說不得他會一怒之下去殺皇帝,而皇帝在身邊帶著的肯定不止一個張真人,皇帝還是想著以自己做釣餌,把大隋的內亂能解決多少就解決多少,不想給太子留下隱患。」
「有一個前提」
方解道︰「羅耀會不會因為蒙元人對他動武這個理由,就真的去殺皇帝?」
「或許還有什麼咱們考慮不到的理由。」
卓布衣道︰「以至于羅耀非去不可。」
「你想回去?」
他問。
方解沉默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不回去,如果皇帝不是猜準了羅耀會去,不會這麼讓我這麼匆忙離開。他是想留著我,為太子效力……」
……
……
行軍走了將近一個月隊伍才回到樊固,一路上方解讓騎兵順便解決了一些為禍一方的匪徒,士兵們就當狩獵一樣,對那些殘寇都稱不上是戰斗而是屠殺。回到樊固的時候氣候已經暖和了不少,一路上方解看到有災民在開荒心里格外的酸楚。這些災民種下去的種子,或許是他們餓死了多少人也沒舍得動的糧食,因為李遠山已經敗了,百姓們從各自藏身地方出來,準備重新建立家園。
他們期望著,到了秋後這些糧食能有些產量這樣日子還能繼續下去。
但即便是種周期最短的粗糧,這幾個月內也不知道還要餓死多少人。
他們種下去的不止是希望,還是生命。
因為山寨里不缺糧,打劫了叛軍西大營的糧食足夠大軍堅持很長一段日子。所以一路上方解將從隋軍大營里帶出來的糧草留下一路上夠吃的,其余的都分發給了沿途百姓。雖然每個人分得的並不多,但最起碼給他們的希望加了些分量。這些經歷了戰禍的百姓們,對于這樣小的幫助也會感恩戴德。
方解不知道的是也沒有去想過的是,就因為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善舉讓他的名字逐漸在災民中傳播出來。
京城來了個小方大人,愛民如子。
如果方解知道的話,也會心里有愧。
方解回到樊固的時候才發現,或是因為李逆兵敗的消息傳播開來,所以災民們紛紛出來去尋找有官軍駐扎的地方聚集,他們只是覺得這樣會有安全感。在樊固四周,那些殘破的村落都已經被重新收拾起來住進了人,男人們結伴進山狩獵維持生計,女人們將破舊的屋子打掃干淨,然後去開荒。
方解很欣賞孫開道看的足夠遠,回到樊固的當天方解就看到了樊固城外排起了長龍的隊伍。那些都是來領種子的百姓,按戶籍登記,每戶發十五斤種子,如果勤快的話開荒種下去,入冬前能打下一些粗糧應付漫長的冬天。
這並不是一筆很大的投入,卻能換來很多百姓的支持。
看到官軍隊伍入城的時候,排隊的百姓自發的讓開道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和善的微笑,眼神里都是親近和敬意。方解沒有生氣孫開道的自作主張,山寨里只需拿出大軍半個月的消耗就足夠滿足這些百姓們對種子的需求,而這些百姓,是絕舍不得將這每戶十五斤的種子拿去吃掉的。
快入城的時候方解忽然發現前面有些騷亂,他催馬往前,仔細看了看發現是排隊的百姓有人鬧事,陳孝儒剛要吩咐人約束秩序,方解卻擺了擺手制止。
那是幾十個百姓在圍毆三個男人,被打的人嗷嗷叫著哀求。可打人的百姓沒有停手的意思,打到那幾個人幾乎連呼救的力氣都沒了。奇怪的是那麼長的隊伍,其他人都只是看著沒有人去管,反而有不少人在叫好。
「你這種畜生!就應該打死!」
一個衣衫破舊的男人一邊狠狠的踢著一邊怒罵︰「方將軍慈悲,每戶發十五斤種子是為了讓咱們能活過下個冬天!你們這幾個敗類昨天就領了種子,晚上回去就煮了飯吃,今天居然又來!畜生!你們領走一份,別人就少一份,到時候就又多一戶人家熬不過冬天餓死!」
「打死他!這種賤人!」
撕扯中,忽然被打的一個人露出了破舊衣服里面的土黃色號衣,那是叛軍的衣服,當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人群立刻沸騰了。
「打死他!」
「打死他!」
「這群敗類,居然敢混進來領糧食,打死他!」
憤怒的人群沖上去,拳打腳踢。
方解並沒有派人制止,只是靜靜的看著那些百姓將那三個人活活打死。尸體被人拖著丟在路邊,面目全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朝著尸體吐了口水才走,那身土黃色的號衣被撕扯的支離破碎。
發泄完怒火的災民回到官道一側繼續排隊,回到原來自己站的位置上,竟是沒有一個人因此而爭執。
方解催馬繼續向前,心中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