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抬起頭看著天空,烏雲擋住了月亮,看樣子天亮之前雨沒準就會下來,不管是對于戰場上的士兵來說還是百姓們都是一件好事。前陣子百姓們才將種子埋進地里,若是有一場豪雨下來,說不定莊稼很快冒出頭,西北的好氣候太短,三個月之後寒冷就會再次來襲。而士兵們也可以歇歇,就算蒙元人再急迫也不會冒雨進攻。
「你打算去哪兒?」
方解問朵骨朵。
「打算?」
朵骨朵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在今天之前我都沒有想過要走,在爬上這石頭牆之前我想的還是打開這扇門回到草原上去,雖然國師再三告誡我不要回去,可我不回去又能去哪兒?你說的沒錯,我在王庭生活的其實不快樂,我做著我自己不願意去做的事,每天良心都會被刀子割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可我們現在能去哪兒?」
朵骨朵苦苦的笑了笑︰「如果我們回到草原上,沒錯,他們幾個還是會當成牲口當成工具,但最起碼能活著。如果離開了隊伍我們生活在中原,你們漢人見到獸人斥候會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方解平靜認真的說道︰「原來你也是個悲觀者,總是先考慮到最不好的一面……我會放你們離開,這是我答應你的事。但你們去哪兒怎麼活著不是我要考慮的事,交易已經結束了。」
朵骨朵怔怔的看著方解,然後扶著牆垛站起來︰「是啊……交易結束了。」
「陳孝儒」
方解吩咐道︰「取些錢財干糧給他們,另外……」
方解看了看那幾個獸人斥候說道︰「拿幾雙靴子。」
他看著朵骨朵說道︰「人在哪兒怎麼活,其實不是看別人的臉色看別人的態度,而在于自己。你說你很痛苦很悲傷,以往你身不由己現在你卻能自己選擇。如果我是你,就珍惜活下來的機會,然後給他們穿上靴子,教會他們怎麼挺直了腰板走路。」
朵骨朵不解︰「之前你殺了那麼多獸人,下手的時候沒有一絲憐憫,現在為什麼要可憐他們?」
方解認真道︰「因為我時時刻刻都分清楚狀況,而且我也沒有可憐他們。你我之間沒有永遠也化不開的仇恨,不是那種永遠都只能做敵人的人。殺人和放你們走,是在兩個不同時刻做出的決定,不矛盾。」
「你們漢人真復雜。」
朵骨朵感慨了一句︰「我剛才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如果換做闊克台蒙烈是你,在和我交易完之後還會殺了我們,絕不會留情。」
方解笑了笑︰「每個人都不一樣。」
「你為什麼要守著峽谷?」
朵骨朵問︰「你不像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與這無關。」
方解擺了擺手︰「你們走吧,如果你們下去之後選擇的方向是回歸蒙元大營,我會親自擎弓射死你們。」
「你說的沒錯。」
朵骨朵嘆息道︰「你確實是一個能時時刻刻保持分清楚狀況的人……我們不會回去了,就算人都不能接受我們的存在,天還能,大地還能,隨隨便便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活著,最起碼會很平靜吧。」
方解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多謝!」
朵骨朵學著漢人的樣子抱拳道謝,然後用蒙元語招呼那四個獸人斥候離開。那四個獸人斥候四肢爬行跟在他身後,朵骨朵皺眉吩咐了幾聲,他們隨即站起來行走,不是不會,只是不適應。
他們離開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去看方解,眼神里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意味。或許他們不是不懂如何成為一個人,因為他們終究還是有思想的生靈。
「你們的國師是誰?」
就在朵骨朵走到城牆邊上的時候听到方解問。
朵骨朵回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她叫桑颯颯,一個和神靈無比接近的人。她說我是她見過最單純的人,沒有什麼邪惡的念頭。其實她也是我見過的最單純的人,哪怕生活在一群很骯髒的人中。她的靈魂總是能觸踫到神靈,而她卻無法離開這個世界,所以她總是那麼悲傷。」
方解點了點頭,並沒有太在意。
蒙元人的國師其實和大隋的道宗領袖應該算是一樣的人,一樣的都是皇帝手里的棋子,他們沒有佛宗那樣超然的地位,或許正在為能擁有這樣的地位而拼爭著,又或許永遠也擺月兌不了皇權的束縛。
「如果你見到她,你就知道我沒有說謊。」
朵骨朵見方解似乎對國師僅僅是有些好奇,所以他加重語氣強調︰「沒有人能體會她的悲傷,因為她是站在天空俯瞰著所有人卻又被神靈拒之門外的人。因為她總是那麼仁慈,而神靈是冷酷的。」
方解愕然,笑著搖了搖頭。
……
……
朵骨朵告訴方解的事,和方解自己的推測出入並不大。不過卻解開了他心里幾個一直沒想明白的疑團,比如釋源天尊為什麼會離開大雪山去雍州。現在的明王是佛宗有史以來最弱的明王,大自在才會動念取而代之。
方解已經听過很多次關于大自在的傳說,其中總是離不開一點,那就是大自在不願意離開大雪山大輪寺,以至于當初忠親王仗劍西行的時候他都沒有出寺門,方解听到的故事和朵骨朵說的有些出入,據說當初大自在和忠親王交過手,同樣的敗了。
不過根據推算,方解猜測應該是大自在以一種身在寺中念在寺外的方式和在山下的忠親王交手,實力必然大打折扣,輸了不代表他真的技不如人。可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導致這個佛宗第一天尊永遠也不走出大輪寺?
大自在身在大輪寺,便是明王之下第一人。
現在明王已經勢弱,佛宗這個控制著西方千百年的龐然大物已經變得虛弱,而當蒙元大汗闊克台蒙哥站起來用刀指向大雪山的那一刻,佛宗的絕對統治其實已經動搖了。即便最後蒙哥失敗,大自在繼承了明王成為新的至尊,佛宗的控制力也遠不如從前。那些西域的貴族們哪怕是在這一戰中支持佛宗的貴族們,都會在心里暗暗的想,原來佛宗不是不能挑戰的存在。
不過方解沒時間將心思都放在這上面,因為他心里有個擔憂越來越濃烈。
他將陳孝儒叫過來低低的吩咐了幾句,陳孝儒的臉色隨即變得有些發白,方解吩咐完之後又一次抬起頭看向天空,忽然覺得自己這是在被動的接受著那個該死的天安排的一切磨難,什麼時候才能掙月兌開這種束縛?
「去吧」
方解擺了擺手︰「小心些,繞過蒙元人的大營,你前陣子聯絡的飛魚袍可以動用了,另外從西南過來的飛魚袍你也可以直接調用。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如果真如我預料的那樣,盡快趕回來……」
「屬下明白!」
陳孝儒的臉色很不好看,似乎心里有著痛苦。
「屬下會回來!」
他加重了語氣說道。
方解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從沒懷疑過這一點。」
陳孝儒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此時的天色是最黑暗的時候,但這正是黎明的前兆。方解在石頭牆上坐下來,撫模著身邊的朝露刀抬著頭看著天空。一直在暗中的沉傾扇緩步走過來,挨著他身邊坐下,一點也不在意地上的塵土。
她是那種即便身上的衣衫沾染了土,在別人眼里也出塵不染的女子。
「你在小時候就喜歡抬頭看著天空,我其實一直想問你,為什麼每次你都看得那麼專注,甚至好像和天空在交流什麼似的。」
方解將視線從天空上收回來,笑著搖了搖頭︰「只是想事情時候的習慣吧。」
自從到了這個世界之後,因為茫然,所以他經常疑惑的盯著天空似乎是想尋求答案,現在確實已經形成了習慣。
「你笑的時候眉頭並沒有舒展開,說明你心里有什麼擔憂。」
「嗯」
方解沒有否認。
「擔憂什麼?」
沉傾扇問。
「我在想,有時候我還是把人性想的太過善良了些。我以為人之所以稱之為人,是因為總會有些事做不出來。可我現在忽然發現,原來人之所以稱之為人,是因為什麼事都做的出來。如果我擔憂的事真的發生,我不知道是該慶幸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投入太多,還是悲傷于自己投入了那麼多。」
……
……
晉陽城
城外是幾十萬朝廷大軍的營地,在夜色中看起來就好像數不清的大墳包。遠遠的看過去,那些巡邏士兵手里拿著的火把就好像是飄蕩在墳地里的鬼火。大營里很安靜,士兵們早早的睡下恢復精神。晉陽城是叛軍最後的堡壘,只要再攻破這里之後李家的叛亂就可以宣告結束了。
至于孟萬歲和殷破山之流,皇帝其實根本沒放在眼里。
據說李遠山兵敗身死之後,李孝徹身邊的軍隊逃走了不少人。李孝徹接連派人收攏敗兵,可那些來混飯吃的人哪里有什麼忠誠可言。孟萬歲和殷破山那邊也一樣,殷破山在芒碭山南兵敗之後,還有超過十萬人馬。可李遠山死了之後,他手下人馬竟是一夜之間潰逃了一大半,現在剩下三四萬人躲在山里不敢出來。
孟萬歲先是被方解擺了一道,損失了大批的糧草輜重。本來他是叛軍諸將中實力保存最完整的,李遠山兵敗的時候還有超過二十萬人馬,但同樣的命運也發生在他身上,那些被強擄來的百姓知道朝廷大勝,誰還敢繼續做賊?
二十幾萬人馬,不到半個月跑了八成,攔都攔不住。
所以皇帝現在一點也不擔心這些事,專心致志的圍攻晉陽城。似乎所有事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最起碼……對他有利。
孟萬歲和殷破山不過是秋後的螞蚱,不足為慮。晉陽城就算再堅固,也早晚有攻破的時候。闊克台蒙烈的大軍被方解拖在狼乳山峽谷,沒時間理會朝廷人馬。
最主要的是,羅耀的計劃還被他一步棋攪亂。
江南諸衛已經封住水路,雍州那邊的軍隊想要過河不容易。羅耀在西北兵敗元氣大傷,退回黃陽道休整,一時之間也不會再強渡洛水,畢竟水師是他忌憚的。
所以這段日子皇帝的心情很好,非常好,特別好。
夜已經很深,但皇帝似乎沒有睡意,讓蘇不畏搬了把躺椅放在大帳外面,他抬頭看著天空,嘴角上一直帶著笑。
他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狼乳山石頭牆上,有個少年將軍也在抬頭看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