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鎮子。
對于現在這個亂世來說,鎮子里的破敗倒是顯得那麼自然。如果說江北道和京畿道還有什麼地方沒有被破壞,那只有長安城高高城牆里面的東西了。當初大隋的歷代皇帝們都在為了同一個夢想而努力,打造出這個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城牆。他們堅信,只要有這圈城牆在,百里長安就不會被人從外面攻破,楊家的人只要還控制著長安城,天下也終究還是楊家的。
只是他們都不曾想過,長安城的破開,不是從城外而是從城內。楊家人的統治地位動搖不是因為外人,是因為他們楊家自己人。
相對來說,這個已經破敗的小鎮子倒是比長安城顯得存在合理。
黑旗軍數十萬大軍,再加上不下五萬的降兵就在這鎮子四周安營休整。從過了長江之後一路勢如破竹的進發,士兵們的疲勞不是來自于征戰而是來自于急行軍。
這個鎮子北邊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官道,按照大隋的道治劃分,這條官道的北邊就屬于京畿道了。
京畿道很大。
長安城如果說是大隋的心髒,那麼京畿道就是大隋的左邊胸膛。如今這半個胸膛已經被叛亂折磨的千瘡百孔,哪里還有曾經的肅穆。
有人曾經說過,要看一個家族有多大的實力,就看他在京畿道有多少房產。並不是所有世家大戶都願意住進長安城里,一個家族中有一個人做代表在朝廷里為官就算不錯。有幾個人同時在朝廷里做事,那麼這無疑就是個超級大家族。
那些家族中有人在朝廷為官的,為了給予支持,最大的方便就是家族在京畿道置辦下來房產,有那麼一批人專門為其做後盾。
如果說整個大隋十之七八的大家族都在京畿道有房產,這絕對不為過。而且,你根本就不知道,某個小鎮子里那個青磚紅瓦的大院子住的是不是達官貴人。這些人未必都住在大城里,也未必都住在大宅子里。
作為緊鄰京畿道的江北道,就是胸膛外面的一副厚重甲冑。只不過,這甲冑沒有起到預期中的作用。戰亂才起,羅耀就極野蠻的一刀把這副甲冑切開撕碎,讓京畿道這半個胸膛在刀鋒之下。
如果不是有戰爭,這個小鎮子的名字也許永永遠不會出現在史書上。如果不是方解在這里,哪怕有戰爭這個小鎮子的名字也注定了不會被傳播出去。當然,鎮子里的原住民們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住處出名是因為戰爭。當然,他們現在對鎮子里發生的任何事都不會反對了,因為他們早已經死絕。
這里,被不止一次的掃蕩過。
羅耀的隊伍,後來勝屠的隊伍,朝廷的隊伍,再加上王一渠高開泰的隊伍,再加上數不勝數的那些亂兵逃兵組成的匪眾。
這個小鎮子有個特別有意思的名字,叫做義合鎮。
據說當初這里本是兩個相鄰的小村子,為了爭奪澆灌莊稼的水渠經常大打出手。在前朝大鄭國的時候,水渠的修建還不似現在這樣發達。誰控制著水渠,就能保證莊稼的守城。為了這個,兩個村子的人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械斗一次。
沒少死人。
死的還都是壯年男人,所以這兩個村子里的寡婦也特別多。
寡婦多了,是非也多。
扯的有些遠了……
後來,兩個村子的村長覺得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為了莊稼糧食搶水渠,結果吃糧食的人卻死了,值不值?于是兩個人坐下來商議,決定水渠分單雙日兩村的人輪流使用。那天村子里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人人披紅掛彩,也不知道有少人喝醉了酒,也不知道有多少寡婦家的門悄悄開了一條縫……
後來兩個村子越來越大,建造的房子逐漸連成了一片。兩村的人商議了一下,干脆將兩個村子合並到了一處,就叫做義合鎮。
當初想到這兩個字的人,絕對想不到很多很多年之後這個鎮子會迎來一場災難,也不會想到……義合鎮里,有兩個大人物面對面坐在了一起,其中一個提出了議和。
……
……
高開泰曾經見過方解。
不是在長安城里,而是在西北。那個時候西北大亂,蒙元狼騎入境,西北那片土地上隨便找個地方刨土,就沒準刨出來一具尸首。大隋天佑皇帝楊易帶兵平叛,在西北血戰,方解帶著他的隊伍數千里奔襲救駕,高開泰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早就已經在長安城里名聲顯赫的小方大人。
多年之後再見,如今的小方大人已經貴為國公。
听聞,大隋長公主殿下已經在籌備方解的封王儀式了。
高開泰不得不生出感慨,人的際遇還真是不可預料。就算他當初沒有看輕過方解,也不過以為這個年輕人將來最多和他一樣,做到大將軍。又或者,在長安城里和那些老學究們在一起,成為帝國最年輕的大學士。
世事變遷,無法預料。
如今的這個年輕人臉上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稚女敕,眼神里的深邃竟然帶著一抹滄桑。這是真正成熟起來的標志,年紀不是。
「鎮國公好風采。」
高開泰清了清嗓子,將自己的思緒從西北拉回到現實︰「很久之前在西北和鎮國公初見的時候,我就曾對人說過,將來鎮國公的前途不可限量。我這人愚笨,倒是唯獨看這件事沒有看錯。那個時候,鎮國公的風采就讓人折服。」
這樣的客套話,連營養都沒有。
方解笑了笑︰「大將軍客氣了,當初在西北與大將軍一別,沒想到還能再見,算算日子竟然已經好幾年了。」
他對高開泰的稱呼是大將軍,而不是高開泰自立的裕王。
王一渠在京畿道稱王,自稱泰王。高開泰自稱裕王。泰和裕這兩個字,寓意都不錯。只不過,名號取的再吉祥也左右不了時局。
沉浮官場這麼多年,高開泰自然听得出方解稱呼里的含義,所以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倒是也不怎麼在意。如今時局如此,他處于下風,就算還沒有開戰結果未定,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有幾分勝算。
如今的黑旗軍有多大的實力,那是擺在台面上的事,不管是明眼人還是瞎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啊……那時候恰逢國難當頭,也沒能和鎮國公多親近。當時一別,也沒有想到日後再有相見之日。只是沒有想到,再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
高開泰唏噓了一陣,看了方解一眼道︰「怎麼不見公主殿下?」
方解道︰「殿下舟車勞頓,正在大營里休息。若是大將軍想求見殿下,我可以派人去問一聲。」
「不不不」
高開泰搖了搖頭︰「求見殿下倒是不急于一時,如今有些事更重要些。」
他這話說的毫無遮攔,對于長公主的態度並不如何在意。其實現在的這些人何嘗想的不是一樣,見方解遠比見長公主要來的實在。他們表面上對長公主的敬意是戲,如果沒有黑旗軍強大的軍力,他們會對一個亡國公主有什麼敬意。
「我一直認為,有些事能坐下來談就沒必要在戰場上分勝負。你我手下領著的都是百戰老兵,死一個都心疼。」
高開泰抿了一口茶,笑了笑說道︰「鎮國公願意和我坐下來談,自然也是心疼部下的性命。所以,既然有這個可能,我索性就把話說的直接些。」
他招了招手,有親信隨從拿著一張地圖走過來。
高開泰將地圖接過來,平鋪在桌子上指了指︰「鎮國公如今軍力雄厚,我自愧不如,這是實情我也無需矯情什麼。長安城我打不下來,讓出來交給鎮國公來打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總得有些事提前說明白……」
……
……
高開泰指著地圖說道︰「京畿道這麼大,大到足可以讓我們的人馬避開。我願意把對長安城的包圍扯開,把都城送給鎮國公。但是,我手下好歹也還有幾十萬兄弟看著我,我也不能讓他們太失望。我要養兵,就需要地。這個種莊稼一個道理,你有一萬斤糧食種子手里沒有地,那種子就是放爛了也沒用。」
方解點了點頭︰「合情合理,你繼續說。」
听方解這樣說,高開泰覺得還有機會更進一步,他的手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不但京畿道,江北道我都可以讓出來。之前那些變節叛主的人現在都在鎮國公手下做事,我也可以不追究。至于他們手下的兵力,就當是我送給不久之後鎮國公封王的賀禮。」
「不過……」
高開泰看了一眼方解的臉色,見方解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隨即繼續說道︰「我總得為手下弟兄們考慮,所以……京畿道以東,順承道,泰安道,這兩道歸我不算過分吧。如果鎮國公點個頭,我現在就回去點起人馬離開京畿道。」
「真是好地方。」
方解點了點頭︰「順承道,泰安道,這兩道都沒有經受過戰亂,又是京畿道以東最繁華富庶的地方,用來養兵最好不過了。大將軍真是好眼力,這地方好的無可挑剔。」
他看了高開泰一眼︰「但是……這麼好的地方,我也想要怎麼辦?」
高開泰臉色變了變,沉默了好久之後咬了咬牙︰「西北!西北疲敝之地,十年也未必恢復過來。我只要西北,這樣可行?」
方解再次點了點頭︰「這要求真的不過分,西北那個地方我也很清楚有多窮苦。大將軍願意帶兵回西北,這已經是極大的讓步,我心中十分感動。不過……這麼破的地方,我還是想要怎麼辦?」
高開泰的臉色驟然一白,他猛的站起來指著地圖上說道︰「這江北的地方,你總得給我我一處!」
方解將地圖拿起來,緩慢且認真的疊好︰「這地圖上的地方,我一處都不給你。地圖之外的地方,也一處都不給你。你說你有幾十萬人馬要養需要地方,別為難,我可以替你養著。至于你自己要是想要個地方養老,我倒是不會吝嗇。」
高開泰的嘴角顫抖了幾下,拳頭已經攥的不能再緊。
「鎮國公這是無論如何也要開戰了?」
他咬著牙問。
「不」
方解笑了笑︰「你也可以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