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三每天都起的很早,他租住的這個地方頗為偏僻,想要買些蔬菜肉食需要走小半個時辰才能到。不過,從半年前開始長安城里就已經買不到肉了,至于蔬菜,可以買到,但一顆大白菜的價錢就足以令人咋舌了。
若是換做別的城池被困好幾年,只怕城里早就開始人吃人了。長安城夠大,方圓百里,總是能找到地方種一些糧食蔬菜。說起來一點都不好笑,以往絕對不會看到的場面正在長安城里自然而然的發生。
比如在長安城里有一塊菜地的人,會雇佣十幾個身手不俗的保鏢。而這些保鏢的費用也不算太高,只要每天管飽就行了。如果不是長安城里的軍隊還能保證治安,保鏢弄死雇主把菜園子佔為己有的事也不見得不會發生。
因為長安城里就有不止一座糧倉,所以糧食的供應倒是還不至于捉襟見肘。不管朝廷里是誰當政,這個時候只要沒有傻-逼到極致都不會做出不給老百姓發糧的蠢事。外面的敵人有長安城天下無雙的高牆擋著進不來,要是把城里的百姓惹惱了,外面的敵人估計著會樂開了花。
長安城里的糧倉儲備一直很充裕,就算城里人口的數量如此龐大,城中的兩座糧倉再加上戶部的官倉加起來,也夠百姓們每天吃飽吃二三十年。
可是,糧食的充足只是淡化了一些人們的恐慌,並不至于讓百姓們如以往那樣安靜踏實的生活。畢竟城外每天差不多都有攻城的吶喊,表面上再若無其事的人心里偶爾閃念間也會恐懼于幻想中的城破人亡。
木三從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不在外面吃飯了,說實話,他現在不知道自己身邊有沒有同伴。他每天都會奢求有個人突然冒出來告訴他是來接他的,日復一日的這樣想著,以至于他現在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
他走在大街上總是會往角落處看,看看是不是有人留下了記號。以前他最怕的就是夜晚出行,但他現在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悠蕩在大街上如同一個幽靈,他已經能精準的避開巡街的官兵,甚至無聊到數一數每一隊過去的官兵數量上有什麼不同。
他以為,黑夜里會有人出現一把拉住他跟他對上一句暗語。
可惜
已經兩年了。
什麼都沒有。
他就這樣平淡卻倍感壓迫的生活著,他甚至不敢照鏡子,因為他知道這兩年自己衰老的速度一定快的嚇人。他不出去吃飯,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嗓音和走路的姿勢早早晚晚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不敢讓人熟悉自己。
他現在已經能把一碗面湯煮的很美味,有時候他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手里的銀子快花完的時候,是不是出去在大街上擺個小吃攤子,生意一定不錯。
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久了,思想就是唯一的伴侶。
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會在腦海里構造一個個故事。有時候想到特別精彩的情節,他會笑出來甚至哭出來。每一個無聊的白天和夜晚,他不敢做的就是凝視地面,他怕地面忽然裂開一條大口子把自己吞噬進去。
他不止一次的想過,有人來抓自己可能還算是一種解月兌。
他會望著天空傻笑,望著樹上的鳥兒傻笑,望著牆壁上的蟲子傻笑。
每一天早晨醒來,他也會傻笑。
然後對自己說,我還沒有被逼瘋,真好。
百面已經快要吃完了,他必須出去采買一些。他沒有去過官府分發糧食的地方領取,他不敢。幸好當初方解給他的銀子足夠充裕,銀票在長安城里可以通兌,但是要去有官府背-景的錢莊,而且一千兩銀子的銀票只兌現四百兩現銀。
他還是不敢去,他只敢拿著珠寶去當鋪典當。前陣子他拿著一顆在太平時期價值萬金的東珠,在當鋪里兌換出來一千二百兩銀子,這已經是天價。當時當鋪老板看他的眼神都不對勁,肯定懷疑他這東西是偷來的。所以木三沒有多停留哪怕一秒鐘,背上銀子之後快速的離開。
如果他不是夠機靈,回去的半路上就被當鋪的人弄死了。
他每一次典當都不敢去同一家鋪子,甚至不惜做穿城馬車去城市的另一邊典當。哪怕是買面買油,他也不會在附近的鋪子。
早晨醒來的時候西邊那顆最晚落下去也是黎明中最亮的那顆星星還在,木三起身,麻利的收拾好自己,洗漱之後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他打的毫無章法,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威力。這拳法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他知道不管用,但他逼著自己每天都要練,還要繞著院子跑上半個時辰,他必須讓自己做到隨時都能跑路,而且要跑的很快,所以需要一副好身體。
出門的時候天才剛剛亮起來,木三就是要趁著沒什麼人的時候出行。這兩年,他越發的感覺到自己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身體很麻煩,如果是有心人仔細看他幾眼,就能看出他的破綻。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在太極宮里為自己找出路的時候跟小方大人第一次搭話的小太監了,他已經快到二十歲。這個年紀,早就該有胡須,早就該有喉結,可他都沒有。他光潔的下頜上連粗一些的毛孔都沒有,騙人說才刮了胡子都沒人信。
只能避開人。
盡量不見人。
他不需要地圖,長安城雖然很大,但是這無聊之極的兩年來他已經走過了太多地方,他腦海里就有一副長安城地圖。
穿城馬車的價錢已經是原來的十倍,能坐得起的人已經不多。但是趕車的人又不敢降價,因為現在的銀子已經遠不如幾年前的銀子。以前一兩銀子可以在最好的酒樓點一桌子好席面,現在一兩銀子才只夠讓他的騾子吃上幾頓飽飯。
人無精打采,騾子也是。
木三交了銀子上了車,說了一個地址就眯上眼睡覺。馬車緩緩的行進,他不急,所以也不催促。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木三睜開眼。算計著時間,已經到了東二十三條大街。馬車果然停了下來,跟木三睜眼幾乎同步。
他習慣了每天都到這里轉一圈看看是不是會有收獲,如果不是為了買米面他不會坐馬車。因為他帶著一包銀子,現在長安城里的治安可僅僅是被軍方控制在不會有暴動的地步。至于當街搶劫這樣的小時,早就已經開不出來餉銀的長安府是不會管的,軍方的人更懶得去管。
他下車的時候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今天照樣一無所獲。
但是,他錯了。
東二十三條那個鋪子門口,今天多了一個賣小吃的攤子。那是兩夫妻吧,看起來男的老實憨厚,女的有些重利但不失善良。
木三看到那個男人對自己若有若無的笑了笑的時候,他忽然想哭。
特別特別想哭。
……
……
「我以為自己已經開始發臭了。」
木三坐下來,要了一籠包子。
「不來一碗熱湯面?」
老板問。
木三搖了搖頭︰「莫說吃面,現在就是提到面這個字我都想吐。這兩年來我把別人一輩子吃的面都吃了,有時候沒有油鹽就那麼煮了吃,有時候我就忍不住想,或許吃屎都要比吃那樣的面有味道。」
攤販老板笑了笑︰「不用你說,你每一天怎麼過的我都知道。你看不到不代表沒有,這兩年來你身邊從來沒有少了人。可以這樣跟你說,你覺得自己這兩年過的日子生不如死,那麼在暗處保護了你兩年的那些人,過的比你還要辛苦的多。」
木三一怔,他真的沒有想到這兩年自己身邊一直有人保護。
「你最起碼還有面吃。」
老板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可是我手下的那些弟兄們呢……你知道我手下的一個弟兄怎麼說你嗎,他說看到你每天那樣神經兮兮的樣子,他恨不得下去抽你十七八個耳光。」
「他要是來抽我耳光,我會謝謝他吧……」
木三往嘴里送了一個包子,發現只有指肚大小的那麼一塊肉餡。
「你這生意做的越來越坑人了。」
他說。
「呸」
老板啐了一口︰「你去別家吃吃看,我這肉餡大小已經是別人家里兩倍了,銀子收的倒是一樣多。」
「現在這樣一籠包子多少錢?」
木三問。
「三兩銀子」
老板有些不滿︰「吃得起的人越來越少了,就算是以前中等人家現在也早已經窮的揭不開鍋,如果不是官府定額發糧,也不知道餓死多少人了。前幾天我看到一個曾經在長安城都小有名氣的商人,跟著百姓一起排隊領糧食,據說把以前的宅子都已經賣了。」
「有時候這命運這沒法想象,那些做大生意的人出不去城就沒有買賣做,反而是我們這樣做小本生意的,活的更好些。」
木三嘆了口氣︰「你出現在我面前,不會是只為了得瑟一下你活的很滋潤吧。」
「你面前的那個籠屜里有一把鑰匙,是我身後這個鋪子的,進門第二塊地磚下面挖開,有不少銀票,雖然現在長安城里去錢莊兌現要打一大半的折扣,但弄出來上萬兩銀子還是沒問題的,我會安排人和你一起,多走幾個錢莊兌換。然後去富戶家里收珠寶……」
「做生意?」
木三忍不住問︰「我等了這許久,難道就等來的是這個?」
「你性子怎麼還沒沉穩下來。」
老板白了他一眼︰「從明天開始,你就是黑旗軍在長安城里的使者了。去那些朝臣大人們家里不需要帶禮物,他們巴不得會好好款待你。但是去禁軍或者其他軍隊里見有實權的將領,禮物還是要帶一些的。」
木三眼神一亮︰「主公來了?」
老板嘿嘿笑了笑︰「來了,現在已經打到京畿道了。高開泰的兵擋不住主公的雄師,用不了多久主公就會兵臨城下。到時候你有多大的功勞,就看你這段日子的表現了。」
老板坐下來,陪著木三一起吃。
「你自己都吃了,還賣什麼?」
木三問。
「賣個屁!」
老板舒展了一體,回頭看了一下妻子︰「一會兒咱們就去成衣鋪子買幾件好衣服穿穿,以後我們兩個就是你的貼身護衛了。你也不必藏著掖著的去見那些人,那些大人物不敢把你暴露出去。只要躲開鐵甲軍的人就行……這麼多年,我也算終于熬出來了,你聞到面湯味就想吐,我何嘗不是煮面煮到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