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夜晚來臨,太陽和月亮更替著為人間帶來光明。有時候人們總是會覺得月亮比太陽還要重要些,因為太陽不會在晚上發光。到了這個世界之後方解已經不止一次的听到過這樣的話,也不止一次看到過詠贊月亮的詩篇。
在南邊紇人部落和南燕大部分地區,人們還都有拜月的習慣。對月亮的敬仰尊崇,遠超太陽。
夜行三十里,對空誠拜月。
當初大隋天佑皇帝御駕親征的時候,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實如此,夜晚的沂水都顯得比白天時候安靜了不少。水拍打河岸的聲音都顯得那麼輕,放佛不敢驚擾了陷入沉睡的大地。
一艘小船從沂水東岸朝著西岸這邊箭一樣劃過來,船上只有一人。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衫,手里擎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將竹竿放進河里一推,那船兒便劃開水面貼著河面飛一樣的過來。
夜色下,那年輕男人的面容如此冷峻。
到了西岸之後,方解從小船上跳下來,將船栓好。夜色中,一個好像透明一樣的人驟然出現,無聲無息。這樣的夜晚他以這樣的方式出現,若是被別人看到只怕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可方解卻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出現,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必然會在這等著自己。
「主公」
白鳥俯身施禮。
「河岸這邊的蒙元斥候都已經清理干淨了,不過按照蒙元人輪換執勤的時辰來算,最多半個時辰內他們就會察覺那些斥候失蹤了。雖然蒙哥已經答應了要來這邊和主公您見面,但屬下還是想勸主公小心些,蒙元賊子,從來都不會講什麼信義。」
方解輕輕笑了笑︰「信義是講給朋友的,講給部下的,是講給普通百姓的,但在大部分時候都不是講給敵人的。」
他擺了擺手︰「你先退下吧,我自己在這里等就是了。」
白鳥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他的身形就好像逐漸淡化了一樣,從方解的視線中消失。
驍騎校十三個千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其中有幾個千戶有著非同尋常的手段,而這些手段都是驍騎校里絕對不會對外說出去的秘密。沒有人會隨隨便便把自己的殺手 告訴所有人,除非這個人天下無敵。
月色很明亮,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河岸邊上草叢里蹦跳的蟋蟀。也許是因為江水將月光反射的緣故,也許是月亮知道今天晚上有兩個在人世間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要會面,所以放光格外的賣力。
「明明早就到了,卻偏偏要裝作後來。」
方解在江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從腰畔解下來酒囊喝了一口。這酒不是糧食酒,而是果酒,喝起來酸中帶著一些甜,還有一些微苦,在這個時代來說,果酒就已經算是最棒的飲品,就連孩童都喜歡。
「也許,是我怕?」
蒙哥從一棵大樹後面走出來,往四周看了看︰「作為蒙元的大汗,居然在夜里偷偷離開自己的營地,還要避開所有人。就好像一個想要偷吃隔壁家田里紅薯的少年,要等到自己家里人和鄰居家里人都睡了,才敢下手。」
「那是因為這紅薯足夠香甜。」
方解頭也不抬的回答︰「因為那是紅薯所以才會誘人,最主要的是……這個準備偷紅薯的少年他很餓。要麼是他家里已經沒有了糧食,要麼是他被虐待吃不到東西。當然,也不排除他是個慣偷。」
蒙哥的臉色變了變,月色太明亮,以至于他臉上的不快都藏不住。方解的話里沒有留一分客氣,對于一個帝王來說這樣的譏諷很難接受。
但是,他卻必須接受,因為他確實想吃那塊紅薯,他確實很餓。
「听聞將軍已晉王位,倒是應該大氣些才對。」
蒙哥略顯尷尬的笑了笑。
「讓我對一個賊大氣些?」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來︰「別忘了,若大汗你是那個偷紅薯的少年,我就是你的鄰居,那個種了紅薯沒招你沒惹你的人。你半夜里來我家田里偷紅薯,還要讓我大氣些?就因為我家有你家沒有?可笑嗎?」
蒙哥啞口無言,不知道怎麼繼續談下去。
「不要說這些無用的話。」
方解抬起頭看了蒙哥一眼︰「現在是你有求于我,所以應該拿出些求人的姿態來才對。不管你帶兵東征的目的是什麼,你已經東征了。屠戮我百姓,毀壞我良田,這些事都是要寫進史書中的,不是因為你存了別的什麼目的,這些事就可以被假裝遺忘。」
「我知道,你我注定了不能成為朋友。」
蒙哥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但,你我可以合作。」
方解微微昂起下頜︰「我有紅薯,你有什麼?」
……
……
蒙哥在方解對面坐下來,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中那一輪皎潔的月亮︰「雖然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有這皎月照著,你我之間的談話倒也算得上光明。人心里總是會有很多事不能在光明下出現,可是在必要的時候,便是羞恥也可以拿出來擺在人前。所以,我不會對你譏諷我有什麼憤怒。」
方解撇了撇嘴︰「那我倒是該失望了。」
蒙哥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必須不在意。
「蒙元大不如前。」
他說。
方解點了點頭︰「我很高興。」
蒙哥繼續說道︰「但蒙元若是虛弱到連自己都保護不住,對鄰居來說有時候未必是件好事。強鄰在側,固然會心中憂慮睡的不踏實,可換個方向去想,有強鄰在側,豈不是可避免更加強大的敵人出現?」
「不要虛張聲勢了。」
方解抬起手,一根一根的伸出來,伸出一根手指說一個字︰「開誠布公」
蒙哥愣了一下,接下來的話倒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
方解看著蒙哥的眼楮︰「大汗的修為最多不過四品,我想,我說我可以輕易殺你,大汗也不會也不能否認。而你我是實打實的敵人,這樣的狀況下你尚且要來,說明什麼?說明你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你說強鄰不再而危機起,這不過是你還想保存自己幾分顏面的說辭罷了。作為在草原上稱霸了一千多年的蒙元帝國的大汗,你的自尊心還不允許你把身段放到最低,哪怕……你必須乞求什麼。」
「我……」
蒙哥頓了一下,然後起身︰「我不是在乞求,而是在謀求。若是你覺得我除了乞求你之外已經再無別的出路,那麼你錯了。身為黃金家族的人,我從來都沒有忘記祖訓……寧可站著死,不能跪著活。」
「呵呵……你們闊克台蒙家族的人已經跪了一千多年,只不過是到了現在才知道自己跪的是誰罷了。」
方解看著蒙哥的眼楮︰「還是說實話吧,為什麼找我?」
蒙哥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桑亂……」
听到這個名字,方解的眼神猛的一亮。但是很快,他心里的驚訝就消失不見。因為他知道,也只有那個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他一直不相信桑亂那樣的人會悄無聲息的死去,哪怕他就是明知必死,也不會什麼都不做。因為他是桑亂,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桑亂。
……
……
「我曾經很多次進過大輪寺,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最後的兩次。之前一次,是我與佛宗決戰,看起來佛宗將滅之際,我進入大輪寺,見到了那個飄忽的存在。說實話,那一刻我真的心灰意冷。有那麼一個存在,我就算滅了佛宗又如何?」
「最後一次進大輪寺,是我東征之前。其實在那個時候,我缺少的就是一個離開草原的借口。當那個神讓我東征的時候,我心里高興的幾乎喊出來。那是因為,在我之前一次進大輪寺和最後一次進大輪寺之間,我見過一個人。確切的說,是那個人來見了我。」
蒙哥深深的吸了口氣。
「桑亂,一個我原本以為已經死去一千多年的人。」
方解靜靜的听著,沒有再說話。到了這時候,蒙哥已經知道該如何繼續談下去。所以方解也無需再提醒蒙哥什麼,而是到了從蒙哥那里獲取更多東西的時候。所以這個時候只需要听,甚至連問題都不需要問。
「那天,桑亂突然來了。」
蒙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後繼續說道︰「桑亂來的很突然,跟我說的話也很直接。他告訴我他知道大輪寺里有個東西在,所以他要上去看看。他還說他可能會死在大輪寺里,因為他需要知道那個神有什麼手段。神很了解他,但他卻不了解神。」
方解微微皺眉,覺得桑亂這樣的想法有些偏執。
「桑亂說,這個世界總該有自己正確的路,不管是人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干涉了這路,那麼就是邪魔。他說如果他不能鏟除這個邪魔,那麼唯一可以幫我的,就是你。」
蒙哥看向方解︰「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桑亂會如此篤定,但我卻知道在我心里,如果真的要選擇一個神,那麼絕不是大輪寺里那個東西,而是桑亂。相對來說,桑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大輪寺里那個東西,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
「所以,我才會故意把大自在的筆記丟下。我相信,如果你看到這本筆記,會理解的比我多。沒錯,現在看起來似乎真的和你無關,因為那個所謂神似乎無法控制中原的事,如果你不翻過狼乳山,它和你之間就永遠不會有直接的矛盾。但是,就如這次東征,如果我不來,他會想辦法除掉我,重新捧起來一個帝國。因為它已經知道你的存在,就必須要想辦法除掉你……我不知道為什麼桑亂會認為你能殺了那個神,也不知道為什麼神會對你如此懼怕……我只知道,這是我的機會。」
「幫我!」
他猛的抬起頭看向方解︰「只要你幫我除掉那個東西,我願意付出我能付出的任何代價。」
方解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長長的吸了口氣。
「我很想去干掉你說的那個家伙,但我現在不知道怎麼去做。我也很想拿你說的那些可以付出的任何代價,但我現在什麼都拿不了。你我目前還是敵人,當我不得不面對那個所謂神的時候,我會傾盡全力。但我現在首先要面對的,是你部下的狼騎仍在對我百姓殺戮。」
方解站起來,揮了揮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今晚不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