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混亂對于洛薩來說已經不是太陌生的事了,從過去的戰爭到最近作為黑箭號的船員出入失心灣的上下,他似乎總是在和混亂打交道。但這並不意味著從眼前的狀況中月兌身是件容易的事,就像已經登山采藥許多年的藥農永遠會對大山抱持著最大限度的尊敬和恐懼一樣,對自己熟悉的事情失去注意,往往就是隱患開始轉為切實的損失的開始。因此,洛薩的速度並不快。
這就給了紅色簾幕後的兩個人一些時間,讓他們得以更加從容的在這樣詭異的環境中再次相見。費歐尼從來沒見過尚提蔻露出這樣的表情,在他當年告知對方自己要離開烈濤時她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在成為變形者漂泊的歲月中偶然遇到時她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即使是上次相見發出警告時對方想要殺了他的那次,他依然沒有見過這樣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是,就像是在海上漂泊了數年的水手,在經歷過風浪,耗盡了水糧,穿過了無數的危險之後,在那個最黑暗的黎明看到家鄉的港灣時目睹見曾經記憶中喧鬧的港口只剩下斷壁殘垣時的那種難以再次振作的絕望。那是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臉上才會出現的惶恐。
只需要這一眼,費歐尼就知道,他認識的那個人,那個名為尚提蔻的和他一起長大的烈濤海妖,已經死了。現在留在這座金字塔頂端寶座上的東西,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形體,虛偽的假扮成一個擁有意識的生物。可下一瞬間,復雜的悲傷情緒就淹沒了他的理智,即使知道自己的任何安慰都將毫無作用,甚至對方變成這樣也有自己的責任在內,費歐尼還是嘗試著喚起對方的注意。
「這一點也不像你。」變形者用他能使用的最柔和的語氣說道,事已至此,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會听到他們的對話。失去了女神的護佑,所謂的至高無上的第三層,所謂的紅珊瑚寶座,都沒有任何意義。失去了女神的護佑,她的祭司也沒有了意義。尚提蔻沒有回答費歐尼的意思,她的嘴部在快速的張合著,無聲的念誦著潮汐女士的教導,這是每一名烈濤海妖從小就會背誦並終生都會刻在腦海中的話語。
費歐尼記得自己之前只要稍微提出對潮汐女士教義的異議,尚提蔻總是會立刻開始念誦這些話來阻止他繼續發表瀆神的言論。而每一次,費歐尼都會因為對方的態度而氣憤非常。因為在他看來那時他提出的很多問題都還沒有嚴重到會動搖對潮汐女士的信仰,他只是對于祭司們一代一代積累下的習慣和祭儀中的一部分感到不解。這或許就是他的問題,對于信仰,他做不到尚提蔻般的全心全意。
正是這種懷疑的態度令費歐尼的信仰在旁人眼中看來充滿了不虔誠的意味。可實際上,尚提蔻非常清楚變形者在對女神的崇敬上其實並不比任何烈濤海妖差。只不過他總是希望女神的完美可以下及祂的信徒,所以他總是在苛求著完美的信仰。
念誦教義的嘴唇,在感受到雙手上另一雙手掌的觸感時停止了下來。尚提蔻的眼楮雖然仍然沒有焦距,可她還是抬起了頭,看向了那個熟悉的人。這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關于尚提蔻和費歐尼之間的關系,他們曾經是朋友,是玩伴,他們也曾經更加親密,然而他們同時也是敵人,是因比私人仇恨更加嚴重而無法挽回的事情而對立的雙方。他們真的不知道在經歷了這些之後,他們該用怎樣的面目面對對方。
瘦弱一些的手,沿著有著藍金兩色鱗片的手臂向上,一直攀升到胸口的位置,停留在那道離心髒相差分毫的傷疤上。
「其實它並不是刺偏了,它只是,不夠深而已。」費歐尼感受著傷口上的觸感,「你猶豫了,在劃開我胸膛的時候你猶豫了對嗎?」
「即使把你的心髒剜出來,吃下去。我們也不會在一起。」尚提蔻的聲音在不傳遞女神的命令時就少了那種威嚴,多了幾分柔軟。
「因為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原因,並不全在。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認為獻祭並不是件罪惡的事情。」變形者輕輕低下頭,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對方的額頭上,這是海妖用來表示親密的一種方式,而尚提蔻沒有拒絕。當兩個頭顱相互觸踫,他們能感覺到到自己的意識和靈魂都更加靠近了對方一些。但這也讓他們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比他們預計的可能要遠的多。
「獻祭只是讓靈魂和其它更純淨的東西擺月兌軀體的束縛,那是有益的。」尚提蔻幾乎是下意識的說道,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如此。
「現在你還這麼認為嗎?」來自金字塔下層的慘叫聲不絕于耳,血液染紅的海水已經帶著那種腥甜的氣味飄散到了簾幕之內。
尚提蔻沉默了片刻,費歐尼能感覺到她的情緒朝著高昂的方向提升可又快速的落下,「我曾經那麼認為,即使到了現在,我也不認為那是錯誤的。但如果我們是正確的,為什麼我們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為什麼高貴的烈濤會在頃刻間崩解?我們的榮耀和信仰,我們的歷史和傳統,它們不該沒有意義。」
「或許它們本身確實具有意義。可我很懷疑烈濤的族人們是否真的在這段歲月中停下腳步來審視自己。」費歐尼柔和卻嚴肅的說道,「你們,不,我們,離神明太近了,我們太在意祂的想法,看不到其它的事情。也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讓烈濤從那些神諭中自由的機會。這場戰爭我們已經輸了,很多人會死,大部分。可總還是會有人活著,他們會仇恨,但他們也會遺忘。他們有機會變成更好的我們。」
「那我們呢?」
「我們?我們留在這里,不過是舍去了這身皮囊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在去歸宿的路上,我們可以同行,在歸宿之中,我們可以比鄰而臥。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我們可以嘗試著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