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擔心他們嗎?」遠方的戰場似乎永遠不會平靜下來,巴圖過了幾秒之後才從呼嘯的風和戰吼中分辨出來自身旁的提問。男孩轉頭看向虛弱的伯爵,他比第一次見面時要瘦了許多,脂肪快速消耗後留下的多余皮膚讓他的臉和在外的肢體看起來皺巴巴的。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得承認這個男人是他見過的人中有著最像戰士的眼神的人,即便已經如此虛弱,那眼楮里的力量仍然絲毫不見消減。
「我沒資格擔心他們,他們都別我強得多。我只是個向導,和這里發生的任何事都沒有關系。」草原上的男孩說著抬起頭看了眼空中盤旋的雄鷹,一如既往的,這天地間只有那仁才是他的同伴,其他人對于他來說都只是匆匆而過的過客。
洛薩的嘴角微微上揚,他當然明白這自暴自棄似的發言不是巴圖真實的想法,同時他也明白這就是男孩眼中看到的現實。確實,比起現在在蠕蟲身上奮戰的幾人,他太平凡了,只是個出身草原上小小部落的小小馴鷹人,所依仗的只有對草原的有限了解和他的鷹。這本來不會有任何問題,如果他沒有接受這該死的向導任務,他可以成為水羚部里了不起的獵人和馴鷹人!甚至,如果戰爭襲來,他和那仁間的默契也能讓他們成為部族最銳利的眼楮,他會成為英雄,部族的英雄。如果他沒有接受這個該死的任務。
現在,一切都變了。巴圖已經沒法回到那個小小的部族中做曾經的自己,他看了太多,听了太多,他的世界已經被打開,就沒法再合上。這是一種殘忍,將過于廣大的世界展現在一個從未期許過它的人眼前。洛薩經歷過這種殘忍,曾幾何時,他的內心里只有失去父母的悲痛,只有蒼獅,只有黑山。現在,黑山依然是洛薩的責任,他避無可避的血脈給予了他這個責任,而從小受到的騎士訓練也讓他無法放棄背負這個責任。可現在的伯爵心里,已經不是那個失去雙親後的孩子了。他已經是個父親了,他已經經歷過不亞于痛失雙親的痛苦,也得到了從未曾想象過的溫暖。如今的他,可以坦然做回黑山伯爵而不再痴迷與灰袍為他打開的世界,正是因為如此種種的歷練。
而這些歷練,也讓洛薩更為清楚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正在經歷的心路歷程,那種原有的世界觀被毫不留情的撕碎,萬物都變得陌生的感覺,他都清楚。于是他掙扎著用恢復了不多的體力開口說到,「沒這回事,你和他們一樣是這個隊伍的一員,也和他們一樣是這片大地上的一員。別把自己想的太輕了,小子,在大海里,我們都只是一撇波浪,沒什麼區別。」
「怎麼沒區別!」巴圖怒吼著,指尖因為激動而死死的扣在掌心里,他看著那些從二人身邊呼嘯而過的亡魂,對洛薩說著,「我從出生開始,就只有一個願望,成為部族的戰士,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可你看看我的願望變成了什麼?他們每個人都是我曾經希望的模樣,而他們在這里只是嘍!只是巫師和妖精的陪襯,沒人會記得,沒人會分辨的背景!你讓我怎麼做?我能怎麼做?」
那個人不曾渴望過自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是史詩里描述的受命于天的英雄,是背負著痛苦帶領眾人走向光明的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總會發現,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與生俱來的英雄,至少不會是自己。天賦,出身,能力,興趣,太多的因素注定了這世上會有更優秀的人,而最後人們只能抱著釋懷或無法釋懷的遺憾接受自己的平庸。這听起來有些自怨自艾又有些嘮叨不是嗎?人的價值不是由他人來決定的,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甚至不是由人自己來決定的。
價值,是被後天賦予的東西,生長在森林中的各種樹木絕不是發芽的時候就想著要成為房梁或是船舶,那對它們來說才是沒價值的。但這是否意味著,人應該像一棵樹一樣漫無目的的活著,為了生存而增高,為了增高而開枝散葉,為了更多的開枝散葉而更久的生存呢?這恐怕是掉入了又一個極端里。極端的重視價值,將外在價值視為自己的一切。或極端的拋棄鄙夷價值,將沒有價值視為最大的價值。那都是有問題的。人最大的能力不是賦予價值,因為動物也懂得按照自己的需求區分事物,植物也懂得按照自己的需要改變藤蔓的走向。而人之所以不同于它們,在于人懂得創造價值,為了不同的目的創造不同的價值。只不過當創造出的價值多了的時候,價值會變成羅網,把人困在其中。在這個時候人就該意識到,價值並非外在,價值亦非內在,價值本身並不存在,而價值之所以出現,是為了讓人更好的前進。
人當然需要英雄,需要他來告訴自己何為善,何為惡。可人在長大的時候就得知道,英雄的善惡是英雄的,自己的善惡,必須用自己的心和身來定義。那時候,他就能做自己的英雄。
「我不是很擅長跟人講道理,那是起司擅長的事情。不過,我也懷疑他自己是否搞得清自己到底在說什麼。我是說,巫師們很多時候是用他們的經驗和知識來推理存在的和不存在的東西,他們自己經歷的東西其實沒有那麼多。所以我也相信,比起他們說的那些一層層的論證,有的時候實踐起來會簡單的多。」洛薩伸出手,將自己背在身後的東西從腰帶上拔出來,「拿著它,然後去證明你自己。比起在這里照看我這個傷員,那里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巴圖,沒見過這樣的戰斧,那金黃色戰斧上昂然的雄獅紋路讓他下意識伸出的手略微的瑟縮。可是在短暫的猶豫後,他還是堅定的握住了斧柄,「我不會辜負你的。」
「辜負我?不,你只需要,不辜負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