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氣息徹底消失在林間。
天明前的第一縷晨光照在她的臉上,但她卻再也不能睜開雙眼。
化蛇怔怔看著身下的人,忽然渾身發起抖來。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無辭讓之心,非人也。
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他是獸,不是人。
但在他十歲之前,他一直以為他是人。是人生出來的,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原本听不懂這些復雜的話,也不懂這世間最為復雜的人心。
但在他最不願回首的那段幼年記憶里,他被那個人用鎖鏈鎖著走街串巷表演雜耍的時候,曾經路過過一間學堂。
學堂中和他年紀相仿卻長得並不奇怪的孩子們整齊地坐著,朗朗的讀書聲從學堂中傳來。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
孩子們童稚的讀書聲回蕩在天地間,他好奇極了,忍不住向牽著他的那個人問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卻只獲得一個火辣辣的巴掌。
于是那個時候他知道了,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
滿口仁義道德,內心卻污穢不堪。
這世上不存在君子,也不存在真的能做到這些事的人。
所以在他能讀懂人的記憶後,他略施小計,輕而易舉地就讓那個在林中撿到他卻把他當作玩物豢養長大的火法者與朋友自相殘殺而亡。
在第一次殺人後,他境界獲得提升,听到了天地的聲音,才知道自己原來不是人。
他天生就生的如此模樣,是比人更高貴的存在。
可就在他知道自己不是人的時候,卻學會了如何偽裝成人。
在那之後,他還殺過很多靠近他,靠近這座山的人。
他從未有任何負罪感,境界逐漸攀升。
越是能清晰地讀到人的記憶,他就越能感受到所謂人的虛偽。
只是這一次,卻出現了一個意外。
很久沒有來這麼多人了,他潛藏在湖下,靜靜觀察著站在岸邊的那群修行者。
這時,一名少女落入他的眼簾。
他輕而易舉就進入了她的記憶中,卻愕然發現,其中幾乎沒有可以利用的惡念。
同時她的記憶中有著大片的空白,他立即認定這女子一定是用這種手段隱藏了心中的惡念。
雖然沒有發現惡念,但他卻發現了可以利用的東西。
那就是她心中的不忍和同情。
在她的一段記憶里,他發現這名少女居然毫不猶豫地救了一條毒蛇。
這可是個好機會,他毫不猶豫地利用了。
雖然過程險之又險,但他最終還是成功了。
是……成功了。
化蛇怔怔看著身下的少女,腦海中卻無法停止地回蕩著那句話。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他成功了,他成功地殺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人。
之前傷害他的那些人,原來都不是人。
她和他們,原來並不相同。
化蛇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一條小花蛇從嬴抱月的袖子中游出,小花蛇直起上身,愣愣地注視著嬴抱月緊閉的雙眼。
它用尾巴拍打著嬴抱月的臉,嬴抱月卻一動不動。
「嘶?」
小花蛇愣住了。
它上身暴漲,猛地去撞嬴抱月的臉頰,但嬴抱月卻依舊毫無反應。
「嘶!」
化蛇坐在地上,定定看著眼前這條小蛇無望的努力。
這時對著嬴抱月又撞又舌忝的小花蛇扭過身來,蛇眼瞪大,憤怒地望著他。
「沒錯,」他淡淡道,「是我干的。」
小花蛇豎瞳陡然血紅,一口狠狠咬在他的爪子上。
察覺到分量不輕的毒液注入他的身體,化蛇眉頭皺了皺,卻沒甩開。
雖然身上已經有了些許不同尋常的氣息,但這條蛇還太小了,他一爪子就能將其撕成兩半。
但化蛇深吸一口氣,只是伸手捏住小花蛇的蛇身,將它的毒牙叢自己的肉里拔出來。
他提著小花蛇的七寸舉到和自己眼楮水平的位置,平靜地凝視著它的豎瞳。
「我知道你恨我,等你修煉有成的時候,我歡迎你來找我報仇。」
說完他一把將小花蛇丟到遠處埋在落葉堆里的落日劍上,爪子踩了踩地,站起身來。
小花蛇嗚咽一聲,盤旋身體抱住了劍柄。
那上面,還殘留著那個少女的溫度。
化蛇直起身,定定注視著安靜地躺在地上的少女。
他抬起利爪,凝聚起無數水珠,向地上的身影揮去。
「等等!」
這時一陣雪風忽然吹拂而來,一個雪白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砰的一聲擋在水浪之前。
水花四濺,雪花飛舞。
化蛇愕然睜大雙眼,望著浮在半空中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猛地嘔出一大口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衫。
「花璃?」
化蛇皺眉望著很少相見的鄰居,「你來做什麼?」
「咳咳咳,」花璃撫著自己的胸口,氣息虛弱,「混蛋,你想殺了我嗎?」
「你會吐血,是因為你強行突破禁制來了我的地盤吧?」化蛇冷哼了一聲,「有你大哥在,我敢殺你嗎?」
花璃從半空中落下,赤足踩在泥地上。
「你還記得八獸神能收拾你啊,」她冷笑一聲,轉身望向躺在地上的嬴抱月,「你剛剛殺了一個八獸神的眷屬你知道麼?」
「我知道,」化蛇淡淡道,「騰蛇神如果有那個能力飛來北方降罪,我自會接受。」
「看來你並不怎麼怕騰蛇神啊,」花璃吐出一口氣,「果然沒了翅膀的八獸神,在你眼里就不值一提麼?」
「你可知道,今日之事如果被騰蛇神知曉,祂爬也能爬到西嶺雪山來!」
化蛇愣了愣,微微低下頭,「果然如此麼。」
花璃一怔,「你知道?」
化蛇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並不知道騰蛇神的想法,但如果是她的話,她值得被神靈如此對待。
他親手毀了屬于他們獸神的寶物。
「對了,你剛剛控那麼大水是想干什麼?」望著他不同尋常的模樣,花璃皺起眉頭,「你想淹死她嗎?」
「我……」化蛇語塞,他思緒混亂的很,一時間沒听出花璃話中的不同。
他剛剛想把嬴抱月帶回月沼湖。
「水法者應水而生,」化蛇吐出一口氣,「我想帶著她回到水里,看她能不能回來。」
「哼,你當她是你化蛇啊,有九條命?」
花璃冷哼一聲,看著眼前低著頭的人臉,面無表情道,「後悔了?」
化蛇沒有說話,他沉默半晌,忽然輕聲問道。
「姐姐,如果把我的內丹給她,她能回來麼?」
大概有一百年沒有被叫過姐姐了,花璃驚恐地睜大眼,但下一刻她緊盯著眼前男人的臉,「你瘋了,你想死嗎?」
獸神的內丹其實就是祂們的心髒,化蛇雖然已有幾百歲了,但在獸神中還算是個孩子,是西嶺雪山異獸中最年輕的一個,他一旦交出內丹,必死無疑。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花璃抿緊唇,但看著化蛇脖頸處那圈一直無法褪去的焦痕,她也不忍心再說些。
在他們這些獸神中,化蛇的成長經歷最特殊,如果不是當初被她大哥從人間撿回來,他也許就會徹底成為邪神,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我姑且說一聲,」花璃吐出一口氣,「她如果真的死了,我拼著這身修為不要,也早從飛仙峰沖過來了。」
化蛇愣愣睜大眼楮,「你是說……」
花璃瞥了一眼地上悄無聲息的少女,「人沒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