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十三歲的李稷而言,那一天的早晨並沒有什麼不同。
說實話他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滿十三歲,只因從未有人告訴他生辰是哪天。
他判斷自己年齡的依據,是五歲的時候無意中听到的每日給滴漏加水送飯的宮人之間說的悄悄話。
「里面這位主兒,都五歲了還沒覺醒,恐怕是沒什麼前途了,宮里將人藏在這里還以為是奇貨可居,現在看來咱們被派來照顧這小怪物,也沒什麼油水了,趕緊換地方吧!」
「你瘋了!之前送飯的因為多嘴一句,就被杖斃了!雖然不知道這里面關的是什麼,但既然被我們看見了這東西,咱們這輩子也別想干別的了。」
外面偷偷說話的人聲音無比驚恐,李稷只是坐在屋內的台階淡漠地听著。
那個時候他只是想,原來他已經五歲了。
知道自己現在多大,年齡就好辦了。
他大概從兩三年前就開始記事了,但因為前面年紀小的時候實在混沌,一直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從此之後,每過一天他就在屋內的柱子上刻上一道,三百多天刻完,他就知道又過去了一年。
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被關在院子里,只偶爾會來幾個識文斷字的嬤嬤,確認他還會識字說話,但他的日子過得並不渾渾噩噩,每一天都知道是一天。
因為每日到了辰時,都會有一個時辰的疼痛等著他。
隨著年紀長大,這股從手腕處開始的疼痛漸漸蔓延全身,每次疼起來都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漲破他的身體,他小的時候恨過這股疼痛,但隨著孤身一人的日子越來越長,他也慶幸有這股疼痛,讓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天。
日升月落,柱子上的刻痕刻到第五年的時候,他的人生發生了變化。
一個自稱叫作是趙光的小團子擠過了大門的縫隙,來到了他身邊。
有了趙光,日子變得熱鬧了一些。
不過听到他姓趙,李稷一開始並不是很想和他說話。
李稷不喜歡這個姓氏。
但不管他理不理睬,趙光總是興高采烈地和他說著今日在宮中的見聞,漸漸的,每日趙光來的時候就成了他最期盼的時間。
有盼頭的日子過得快,三年後有一天趙光忽然開口問道,「喂,二哥,你生辰是哪天?」
李稷記得自己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小時候的記憶已經變得很模糊,但他恍惚中記得他生命中最初的時光也是有母親在身邊的,母親的身上帶著淡淡的血氣,卻很是溫暖。
但忽然有一天,那股溫暖變得冰冷了。
他沒有母親了。
他只記得一只粗糙的大手將他從母親冰冷的軀體邊拖起來,再然後他被人在黑暗里推進了這個破敗的小院。
「這就是……寄公子?真的是……」
他听見有兩個蒼老的聲音在院外對話。
「還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看來就和個普通人沒有區別。」
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
「反正寡人不想看到這個邪門的東西,你想保著他,那就把他關在這里,關到覺醒那天再說。」
寄。
李稷坐在藏書樓的屋頂上,模了模自己頭上的發髻,那里原本的被他當作發帶束在發上的布帶已經不在了。
他當年沒有騙趙光,他的確曾經有過名字。
他小的時候並不知道是哪個字,後來有嬤嬤來到這個小院教他讀書寫字,還給他帶來了他小時候的襁褓,他打開襁褓,發現里面有一條刺繡的發帶。
布條上仿佛還帶著母親的體溫,上面用青色的絲線繡著一個字。
「寄。」
想起那個牆外男人說過的話,李稷立刻就明白了。
這是他的名字。
那個時候他已經認字,看著發帶上的那個字,他沉默了許久。
寄。
在他讀過的那些書里,和這個字相關的詞,都沒有什麼好的寓意。
寄送,寄養,寄生……
還有……寄旅。
他昨日讀的書里,還正好有一句話,叫作命如寄旅,嬤嬤解釋道,寓意為短暫的生命。
短暫的生命。
就像是他根本不該誕生,不該呆在這個地方,就像他是什麼鳩佔鵲巢的怪物,會早早死去一般。
他討厭這個名字。
給予他這個名字的是他的父親,但這條發帶是他母親留下來的遺物,李稷記得自己默默盯著這條發帶,將其小心地藏到了懷里。
這是一無所有的他,擁有的最初的珍寶。
「喂,二哥,我在問你生辰呢!」趙光的話打斷李稷的思緒,他模了模懷里的發帶,淡漠地開口,「我不知道。」
「哦。」面對他的冷漠,趙光卻並不泄氣,而是興高采烈道,「那你明天和我一起慶祝好了,明日是我的生辰!」
明天是趙光的生辰麼?
李稷心中有些意外,但神情依然寡淡,「怎麼慶祝?我出不去。」
他依舊記得,當初他听見的那句話是「等他覺醒了再放他出去」,他已經知道這個覺醒是指修行者的覺醒,一般天賦好的修行者五歲就會覺醒,但他到了十三歲還沒有絲毫覺醒的跡象。
連比他小四歲的趙光都已經在七歲覺醒了, 听說那位東吳大王子覺醒時間更早。
李稷估計自己根本不是個天生修行者,恐怕要在這個小院里關到老死了。
「唔……你出不去的話,我帶糕點來給你吃!」趙光抓抓腦袋,笑得見眉不見眼,「宮里明天會來很多人開宴會,到時候肯定會有很多好吃的!」
很多好吃的嗎?
那麼證明趙光的生辰宴還是挺隆重的,還是有很多人關心他的。
看著身邊這個永遠樂天的小男孩,李稷忽然不忍心潑他冷水。
「好。」
他記得自己坐在台階點頭,「我等著你。」
我等著你。
第二天很快就來了。
孤身一人坐在小院里,看著日頭一點點升起,快到趙光來的時辰了,李稷記得自己忽然有些緊張。
生辰的話,應該給朋友送什麼禮物呢?
他忽然起身在院中翻找起來。
他不知道趙光喜歡什麼,要不要挖條地龍給他?之前趙光的確吵著說想要去御湖釣魚。
李稷背對著院門用手扒開泥土尋找,就在這時他身後忽然出來很輕的一聲風聲。
再然後,是男人的笑聲。
「有了有了。」
「原來真的藏在這啊。」
李稷半跪著泥土里沒有轉身,身體一寸寸僵硬。
他的身後有人。
但來人。
沒有腳步聲。
大月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