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子卿

男人轉過身後,嬴抱月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她想象的那般年老。

他年紀約莫四五十歲,皺紋如刀般刻在他的臉上,頭發像雜草一般凌亂,簡單地束在頭頂上。破舊的棉袍上滿是風沙污垢,同樣雜亂缺乏修理的胡子上更是沾滿了酒漬。

單從外表上,不管怎麼看, 這人就只是個窮困潦倒的老羊倌。

但就在她的目光撞入他的雙眼之時,卻全身心都感到一種震撼。

嬴抱月很難形容那是一雙怎麼樣的眼楮。

那雙眼楮周圍的一切都是雜亂的,不修邊幅的,浸滿了風沙,但唯有那雙眼楮清澈,深邃, 就像是大漠戈壁深處的那一眼月牙泉,惡境之地清流成泉,沙山之中不淹于沙。

四面風沙飛野馬,一潭之影幻游龍。

這就是嬴抱月對此人第一眼的印象。

但更讓她心神震動的是,在被那雙眼楮所注視之時,她心底驟然騰起一股熟悉之感。

「你……」

嬴抱月凝視著坐在火堆邊的男人,她確定她的記憶里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那這股熟悉之感又是從何而來?

而就在她望著這個此人之時,這名男子也整個人如老僧入定一般直直望著她。

帳篷里的空氣一時間宛如凝固了,兩人就這樣保持著四目相對的姿勢靜默相對。

片刻之後,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酒囊,他打量著嬴抱月的臉,淡淡開口。

「我們在哪里見過麼?」

他聲音嘶啞,口音里夾著濃濃的西戎語的腔調,但說的卻是中原話無疑。

听見這個的聲音,嬴抱月心頭一縮。此人果然就是她之前昏迷之時和慕容恆說話的那個人。

這人這麼問,難道他也覺得他們曾經見過?

嬴抱月攥緊手心的被褥,垂下視線,「我想, 應該沒有。」

「也是, 」男人重新提起手中的酒囊,痛飲了一口氣味刺鼻的羊女乃酒,他抹抹胡子上的酒漬,口里含混不清道,「我到這兒的時候,你這小兒估計還沒出生呢。」

這個人果然不是土生土長的西戎人,是從中原遷居而來的人。

嬴抱月心頭一動,緊盯著眼前人的側臉,「您住在這,有多久了?」

「多久了?」

男人醉眼惺忪的目光忽然微微凝住,望了一眼摟在懷中的桿子。

嬴抱月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此人懷里抱著的那根桿子不知是何等材質所做,黑黝黝的,被撫模得油亮光滑。

「我快不記得有多久了,」男人又灌了一口酒,模了一把懷中的長桿,「大概,快十八年了吧。」

十八年?!

嬴抱月心中一驚,那她可以確認她的確是沒有見過這個人。

她所失去的記憶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記憶,至于十八年前……算算日子,那個時候她都還沒到永夜長城,大秦甚至還沒定都貴陽。

十八年……

嬴抱月透過帳篷的縫隙,看向外面這片荒涼冰冷的土地。

丁零是全西戎最北最苦寒的地方,連西戎人都難以忍受這樣的環境,而她眼前的這個中原人,居然在這種地方待了十八年?

「你……」

嬴抱月難以抑制心中的震動,聲音有些干啞,「你是中原人?」

「這應該不難看出來吧,」火堆邊的男人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眼楮。

他的眼楮是褐色的,和西戎人普遍的淺色眼楮並不相同。

「我雖然話說不利索了,但這雙眼楮倒是沒變顏色。」

嬴抱月心情愈發復雜。

此人的中原話的確十分磕磕絆絆,听起來有些費勁。都說鄉音難改,如果她沒有猜錯,此人很長一段時間應該是一個人孤身呆在這個地方,導致他漸漸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十八年,一個人孤身呆在此地,連鄉音都變得不利索,唯一沒有改變的,是眼楮的顏色。

「您……」

嬴抱月不禁問道,「前輩,您為什麼會住在這種地方?您的家鄉原本在何處?」

「你這丫頭,倒是不認生。」

男人上下打量著她,用他那磕磕絆絆的中原話道,「你還有別的事應該先交代吧?」

嬴抱月怔了怔,反應了過來。

「請問,您是這個帳篷的主人嗎?」

男人瞥了她一眼,點點頭。

嬴抱月掀開身上蓋著的被褥,躬身恭敬地向眼前人一禮。

雖然將她撿回來的是慕容恆,但到底是用了人家的地方,她趴在羊皮上輕聲道,「晚輩謝前輩救命之恩。」

「救你回來的是阿恆,」男人灌了口酒,盯住嬴抱月的眼楮,「他說你是他的朋友,此事為真?」

嬴抱月莫名有種被鷹隼盯上的感覺,硬著頭皮道,「算是。」

「算是啊,」男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你叫什麼名字?」

嬴抱月猶豫了片刻,「嬴……抱月。」

男人提著酒囊的手頓了頓。

以前秦公主這具身體的年紀,這個男人到西戎的時候她都還沒出生,嬴抱月猜這個人應該不認識她原本的身份。

但嬴氏這個姓氏,已經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了。

「你這個身份,還是別胡亂說自己的名字比較好,」男人重新提起酒囊,淡淡開口,「如果你不想死地太快的話。」

嬴抱月觀察著他的表情,雖然之前有短暫的怔愣,但他臉上卻並沒有太驚訝。

這個人,果然沒有他外表表現出的那麼簡單。

「我听阿恆說,您是山鬼大人的朋友,」嬴抱月輕聲道,「我相信山鬼大人的眼光。」

「山鬼?」

男人眼神銳利地掃過來,「這怕不是慕容恆和你說的吧?」

慕容恆根本不可能指名道姓地說救他的那個人是誰。

嬴抱月垂下視線,「他沒明說,是我猜的。」

男人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這人這雙眼楮實在太厲害,明明從他身上察覺不到高深的境界,但目光掃過來時卻讓嬴抱月有難以招架之感。

嬴抱月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直視著他的雙眼,「前輩,您還未告訴我您的名姓。」

男人定定望著她,嘴里吐出兩個字,「貢嘎。」

嬴抱月目光一凝,貢嘎是西戎語里「羊倌」的意思,根本不是此人原本的名字。

「前輩,我想知道您原本的名字,」她凝視著男人的眼楮,一字一頓道,「您的中原名字。」

男人沉默了下來,唇抿得緊緊。

下一刻他望向她的眼楮,淡淡開口。

「杜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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