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楚彥都是清晨醒來胡亂吃點東西就往地下跑,這一天卻略微晚了一點。
只因就在他經過柴房之時,忽然在沿途的路邊看見了一大簇劍蘭。
大朵的花在北方極為少見,楚彥能認識還是因為在書上看過畫,知道這是外面的花。這樣的花一般都是因為外出的弟子身上沾了種子回到禪院落到地上長起來,但因為氣候的問題,很少有開得這麼繁盛的。
以往就算見到花, 楚彥都是毫無興趣地走過,但這一天看見這簇花,他卻走不動道了。
開在路邊的蘭花,薄如綢絹,嬌女敕欲滴,恍如豆蔻初開,弱骨豐肌的少女。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之前在夢中見過的那個被鎖鏈鎖在血池中的白衣少女。
這些天在地下暗室里練劍, 他雖然能听見女聲, 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夢一般的女子。
那名女子的美麗和那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想起那個連一根草都沒有地方,楚彥不由得停下腳步,繞著那叢劍蘭打起轉來。
在他花叢邊徘徊許久,才選出了他最滿意的三朵,用劍小心地切下,抱在懷里。
雖然比之前遲了一個時辰,但楚彥抱著花束往地下跑的時候,整個人渾身都是勁。
她能看見嗎?
她會喜歡嗎?
她能……記住他嗎?
這樣的問題在他腦海里盤旋,因為太過忘我,也讓他忽視了甬道里浮動著另一個人的氣息。
……
……
楚彥抱著花束,呆呆地站在虛掩的鐵門之前,他目光緩緩下移,看向鐵門下散亂的鎖鏈。
鎖鏈沒有任何斷裂的痕跡,鎖眼完好無損地敞開著,來人是從外面用鑰匙打開了門鎖。
楚彥整個人如同置身冰窖。
是了。
出門兩個月, 比之前每一次那個人出門的時間要長了一點, 也讓他的夢做得久了一點, 讓他差點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也忘記了那個人早晚都會回來的事實。
楚彥懷中的花束嘩啦的一聲全部掉落在地上,和黑泥沾染到一起。
他踏過零落的花瓣,僵硬著手推開了虛掩的鐵門。
暗室里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
然而就在他熟悉的那個山洞的洞口出,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負手站在血池邊,正注視著池邊的那堆火。
在看見個身影的瞬間,楚彥的瞳孔劇烈收縮。
禪院主人,回來了。
他進入禪院五年,卻幾乎沒有親眼見過這座地獄的主人。
他更熟悉的是那座小佛堂里的金身佛像,而不是眼前這個身影。
可那股熟悉的氣息和讓人窒息的壓迫感,讓楚彥一瞬間就明白了不遠處的那個男人是誰。
望著那個站在血池邊的身高大身影,楚彥心底泛起恐懼,本能地就想要逃走,可他的腳卻仿佛被釘在地上,整個人動彈不得。
「你來了?今天是不是晚了一點,柴都要燒完了。」
負手站在血池邊的男人沒有回頭,卻輕笑了一聲道。
楚彥雙手痙攣不已,他緩緩跪倒地上,將額頭貼到冰冷的石磚上。
「弟子有罪,求禪主降罪。」
「那到不至于,」男人聲音淡淡道, 「這火沒那麼容易熄滅,不過她脾氣不好,不是誰都能靠近的。」
「你這兩個月,倒是把她照顧的不錯。」
楚彥額頭滲出冷汗,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心中有鬼,听禪院主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覺得意有所指。
下一刻,他最害怕的那句話響起了。
「這兩個月辛苦你,之後可以不用再來了。」
啪的一聲,他背上背簍上的繩索一下子斷裂開來,身邊涌起一陣風,楚彥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那筐柴在半空中被風卷起,落入站在血池邊的男人手中。
這時,池邊的男人轉過了身。
楚彥心頭一跳。
然而最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副在禪院最為常見不過的修羅面具。
男人臉上戴著一副普通卻猙獰的鐵面,身上穿著素淨的布衫,身上沒有任何飾物,沒有金玉,沒有狼牙,看上去身材雖然高大,但也只是相對于十三歲的孩子而言,和禪院的那些西戎貴族長老比起來,他身材只算中等,甚至有點矮。
撇開身上可怖的氣息而言,此人普通的就像一個在禪院隨處可見的高階弟子。
楚彥呆呆望著那個人,心中忽然泛起徹骨的涼意。
也就是說,如果此人隱藏起身上的氣息在禪院中行走,哪怕從自己身邊經過,他也發現不了。
那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這麼做過?
「怎麼?我的樣子不符合你的預期麼?」
男人淡淡的聲音傳來,楚彥猛地趴到地上,不敢抬起頭來,瑟縮道。
「弟子不敢。」
「行了,」男人輕哼一聲,單手拎住柴筐,朝他揮揮手,「你走吧。」
楚彥趴在地上,緩緩睜大眼楮。
不知為何,他從這個人的聲音中,居然听到了一絲疲憊。
但即便是筋疲力盡的狼王,抬抬爪子都能讓人萬劫不復。楚彥知道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事,就是識趣地退下,將在這里的所加所聞全部忘記,就當一切都沒發生。
但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忍不住開口。
「禪、禪主。」
男人有些不耐煩,「什麼事?」
「弟、弟子,之後不用來了麼?」楚彥口吃著問道。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麼?」
唰的一聲, 楚彥眼前的地磚上多了一道劍痕。
楚彥猛地後竄一步,心驚肉跳。
這時只听叮的一聲,他系在脖子上的細繩被整齊地截斷,鐵門的鑰匙滾落在地上。
楚彥望著地上那枚鑰匙,心徹底涼了。
鑰匙被風卷起,落入池邊男人的手中。
男人握住鑰匙,轉過身去,丟下一句話,「滾吧。」
楚彥看著那個的背影,窸窸窣窣地從地上爬起。他大腦一片空白,心中無任何感覺,也不知是否是麻木了。
他只知道,一切已經再無轉圜的余地,他再也無法來到這里。
他再呆下去,除非不要活命了。
楚彥機械地轉身,腳步沉重地向鐵門處走去。
他持續了兩個月夢境就這麼結束了。
但這也沒什麼,這就是現實,他無力也無心去反抗。
午夜夢回,楚彥曾經無數次設想,如果沒有看見接下來的那一幕,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很難想象,不過至少他不會成為禪院長老,也不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楚彥站在記憶長河里,望著十三歲的自己一步步走出暗室,推開鐵門,轉身想將門再掩上。
但下一刻,扶著門邊的少年僵住了。
黑暗中火光的一閃,就在轉身的瞬間。
楚彥眼角的余光看見,站在池邊的男人,向地上的那堆火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