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嘉樹單手握住下滑的劍鞘,緊緊捂住額頭。
「你是誰?」
少年微啞的聲音回蕩在林間,引起些許回聲。
「我說了,我就是你呀。」
那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再次響起,姬嘉樹愕然低下頭,發現這次這聲音居然是從他胸腔中發出的。
黎明前的黑暗中,整個樹林靜悄悄,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一個清醒的人。
濃霧圍繞在他周圍,整個世界宛如異界。
「我就是你,」那個蠱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他熟悉的音色,一點點鑽進姬嘉樹的心底。
「你敢說,你真的一次都沒有想過,讓眼前這個人消失嗎?」
姬嘉樹怔怔低下頭,看向靠在樹干上雙眸緊閉的李稷。
一直以來,這個人都以絕對強大的姿態站在他的面前。
但此時此刻,這個人氣息微弱,連一個小孩都能殺了他。
「別怕,這里只有你一個人,發生了什麼都不會被人知曉。」
「我就是你,所以我了解你,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那個聲音無比輕柔,帶著說不盡的憐憫,「一切都是這個男人的錯。」
「我知道,你不想傷害任何人,是他太過分了。」
姬嘉樹聞言目光有些恍惚。
「他只不過比你大了幾歲,仗著境界高,就想取代你的位置,每一次都擋在你和未婚妻之間,對不對。」
「不對!」
姬嘉樹猛地咬緊牙關,拔出春雷劍劈向面前的濃霧,「你是什麼妖魔鬼怪,別躲躲閃閃,出來!」
濃霧被劈出一道口子,旋即卻又合上。
「我不在別的地方,」那個聲音低低笑起來,「我就在你的心里。」
笑聲回蕩在林間。
「你心中無鬼,我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姬嘉樹死死握緊劍柄,「你說謊!我明明從未那麼想過!」
「我是你的記憶,你之所以不知道我,是因為你一直在自己騙自己。」
「可憐啊,」那個聲音嘆息道,「居然連自己都騙,你們人,還真是虛偽。」
姬嘉樹瞳孔微縮,怔怔退後一步。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
他沒有這麼想過。
真的。
周圍的濃霧越來越濃,姬嘉樹指尖一個顫抖。
真的……還是假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漂在了霧氣中,在濃霧中,他看見一個另一個自己站在霧中,向他露出一個陰郁的笑。
「我真的……沒有……」
咸澀的血腥味彌漫在口中,姬嘉樹的意識變得清醒了一些,他定定看著站在霧中的另一個自己,舉起手中的春雷劍。
「我沒有這麼想過。」
「真的?」另一個姬嘉樹輕笑一聲,「我不信。」
他看了一眼靠在樹干上的李稷,「你模著自己的良心說,你真的一次都沒有嫉妒過他?」
姬嘉樹一怔,「我……」
站在霧中的少年用同樣的臉看著他,深深看入他的眼底。
「有幾次了?你沒有抓住抱月的手。」
姬嘉樹如遭雷擊,怔怔站在原地。
這句話喚醒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夢魘。
「你抓不住,但有人能抓住,」霧中少年嘆息一聲,「只要有他在,你永遠都沒有機會成為她最能依靠的人。」
姬嘉樹心跳加速,握緊手中的劍,「這不是他的錯。」
他抬起頭,直直望著站在霧中的另一個自己,一字一頓道。
「一切,都是因為我太弱,不是因為昭華太強。」
對,不是因為李稷太強。
姬嘉樹的眼神漸漸回歸清明,這份清醒帶著無盡痛意,但他知道他必須承認這一點,否則就會被心魔吞噬。
「不是他太強。」
「是我太弱了。」
人不應責備別人的強大,唯應責備自身的弱小。
少年清澈的聲音回蕩在霧中,周圍的霧氣仿佛都淡了一瞬。
站在霧中的少年眼中錯愕之色一閃而過,微微垂下眼睫,隱藏住自己異樣的神色。
這群人,都是怎麼回事?
「別自欺欺人了,」霧中少年冷笑一聲,「你自己很清楚,你和他的差距,你永遠都彌補不上。」
「你能變強又如何,他比你大六歲,天賦努力不遜色于你,一輩子都會壓在你頭上。」
「是啊,」姬嘉樹深吸一口氣,平靜道,「但這不是我要除掉他的理由。」
「昭華他,沒有做錯什麼。」
「別騙人了!」霧中少年忍不住喝道,「裝什麼裝!你明明嫉恨過他!你根本沒你表現出的那麼大度!」
「是啊,」姬嘉樹閉上眼楮,「我承認。」
霧中少年愕然睜大眼楮。
「正因我曾經有過如此不滿,你才會出現吧。」姬嘉樹靜靜注視著霧中少年,像是看著自己心底的丑惡。
他低頭看了一眼昏睡中的李稷,坦然開口,「我承認,我嫉妒過他。」
「不是過吧?」霧中少年冷笑一聲。
「嗯,現在也在嫉妒中,」姬嘉樹苦笑道,但他的眼神已經徹底清明。
「可這是嫉妒,並不是恨。」
姬嘉樹望著霧中的少年,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承認,看到昭華如此虛弱,也想過乘人之危。」
姬嘉樹伸出手,比劃了一寸長的距離,苦笑出聲,「但只有這麼一點,真的,不騙你。」
「你別裝模作樣了!」霧中少年譏誚道,「怎麼?難道惡意不夠多,你就能算是純白無瑕了麼?」
「是,我也清楚,」姬嘉樹挺直身體,正色道,「哪怕只有這麼一點,也是我內心的丑惡。」
「你說我是小人也好,偽君子也罷,這就是我。」
「我承認,我羞愧,但我絕不會傷害別人。」
霧中少年愕然瞪大雙眼,沒想到對方能剖心露月復到這種程度。
「他」見過很多的偽君子,從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君子。
他並不知道這個人能否被稱為君子,但他很清楚。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
姬嘉樹張開雙臂,擋在李稷面前。
少年的目光清澈如水,帶著無盡的羞愧,但他站得筆直。
「如果你是我的心底的虛偽,那你應該來殺我,不應該來讓我傷害別人。」
「我永遠不會這麼做。」
霧中少年定定望著他,伸手捏住自己的眉心。
「你們一個個,怎麼都那麼麻煩?」
「你說什麼?」姬嘉樹一怔。
霧中少年嘆了口氣,忽然消失在霧里。
一陣腥風,從他背後傳來。
姬嘉樹定定站在原地,不知何時,李稷的氣息消失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從他身後浮現。
……
……
「前面就是雲首峰了吧。」
天邊泛起魚肚白,走到森林的盡頭,嬴抱月停下腳步。
「嗯,」姬嘉樹跟在她身後,望著她的背影,神情復雜起來。
「跨過這棵樹,就出了青鸞峰了。」
「是嗎?」嬴抱月仔細打量著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山峰,「不知道其他人到了沒有。」
姬嘉樹閉了閉眼楮,「他們大概還沒到。」
其他人,應該是到不了了。
望著面前少女的背影,他悄悄去模自己腰邊的劍。
「這樣啊,」嬴抱月背對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姬嘉樹已經悄無聲息拔出了劍,劍尖對準了嬴抱月腰邊的劍鞘,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探向她耳邊箭簇的位置。
「那麼,我們也該分別了呢。」
這時嬴抱月背對著他,輕聲開口。
姬嘉樹聞言身形一僵,瞬間出手如電,一劍斬斷了嬴抱月腰邊劍帶,落日劍應聲而落,他另一只手伸手一把揪下了嬴抱月耳邊的箭鏃。
他抓住嬴抱月肩膀將其壓到了樹干上,劍刃抵上她的咽喉!
砰的一聲,少女的後背重重撞到了樹上。
察覺到劍刃觸及嬴抱月的咽喉,姬嘉樹眼中一喜,然而下一刻他的笑意僵在嘴邊。
原本應該赤手空拳的嬴抱月手中握著一片堅硬的硬物,而這片硬物,正靜靜抵在他的喉結間。
姬嘉樹愣愣低下頭,看向喉間的那片硬物。
這是一片有手掌大小的鱗片,半透明,邊緣銳利,泛著青黑色的光澤。
看到此物,他愕然到無可復加。
「我想,」嬴抱月注視著眼前人的眼楮,輕聲開口,「這是你的東西吧?」
「姬嘉樹」抬起頭,他今晚已經驚訝了很多次,但沒有哪一次讓他如此震驚。
「你……」
「那個在湖里的嬰兒,就是你吧?」嬴抱月輕聲道。
「你是什麼?是蛇,還是龍?」
……
……
「水獸。人面豺身,有翼,蛇行,聲音如叱呼。招大水。」
飛仙峰山頂,花璃坐在熱氣騰騰的溫泉里,神情復雜地注視著手心的泉水。
叫聲如嬰兒啼哭,又如婦人叱罵,一旦發聲即能招來洪水,一頭九身,有著九個分身。
「不相信人的你,終究還是遇見了她啊。」
水珠從她手心落下,花璃輕聲開口,喚出那個老朋友的名字。
「化蛇。」
這位是在山海經中有正經原型的,據說春秋時代,有農夫在魏國大梁城附近听見嬰兒啼哭,找到後發現卻是一個蛇形妖怪。此後三天,黃河果然泛濫,淹沒沿途八百五十多個城鎮鄉村。
「水獸。人面豺身,有翼,蛇行,聲音如叱呼。招大水。」——《山海經‧中次二經》
「又西三百里,曰陽山……其中多化蛇,其狀如人面,而豺身,鳥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見其邑大水。」——《山海經‧中山經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