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化蛇

姬嘉樹單手握住下滑的劍鞘,緊緊捂住額頭。

「你是誰?」

少年微啞的聲音回蕩在林間,引起些許回聲。

「我說了,我就是你呀。」

那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再次響起,姬嘉樹愕然低下頭,發現這次這聲音居然是從他胸腔中發出的。

黎明前的黑暗中,整個樹林靜悄悄,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一個清醒的人。

濃霧圍繞在他周圍,整個世界宛如異界。

「我就是你,」那個蠱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他熟悉的音色,一點點鑽進姬嘉樹的心底。

「你敢說,你真的一次都沒有想過,讓眼前這個人消失嗎?」

姬嘉樹怔怔低下頭,看向靠在樹干上雙眸緊閉的李稷。

一直以來,這個人都以絕對強大的姿態站在他的面前。

但此時此刻,這個人氣息微弱,連一個小孩都能殺了他。

「別怕,這里只有你一個人,發生了什麼都不會被人知曉。」

「我就是你,所以我了解你,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那個聲音無比輕柔,帶著說不盡的憐憫,「一切都是這個男人的錯。」

「我知道,你不想傷害任何人,是他太過分了。」

姬嘉樹聞言目光有些恍惚。

「他只不過比你大了幾歲,仗著境界高,就想取代你的位置,每一次都擋在你和未婚妻之間,對不對。」

「不對!」

姬嘉樹猛地咬緊牙關,拔出春雷劍劈向面前的濃霧,「你是什麼妖魔鬼怪,別躲躲閃閃,出來!」

濃霧被劈出一道口子,旋即卻又合上。

「我不在別的地方,」那個聲音低低笑起來,「我就在你的心里。」

笑聲回蕩在林間。

「你心中無鬼,我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姬嘉樹死死握緊劍柄,「你說謊!我明明從未那麼想過!」

「我是你的記憶,你之所以不知道我,是因為你一直在自己騙自己。」

「可憐啊,」那個聲音嘆息道,「居然連自己都騙,你們人,還真是虛偽。」

姬嘉樹瞳孔微縮,怔怔退後一步。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

他沒有這麼想過。

真的。

周圍的濃霧越來越濃,姬嘉樹指尖一個顫抖。

真的……還是假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漂在了霧氣中,在濃霧中,他看見一個另一個自己站在霧中,向他露出一個陰郁的笑。

「我真的……沒有……」

咸澀的血腥味彌漫在口中,姬嘉樹的意識變得清醒了一些,他定定看著站在霧中的另一個自己,舉起手中的春雷劍。

「我沒有這麼想過。」

「真的?」另一個姬嘉樹輕笑一聲,「我不信。」

他看了一眼靠在樹干上的李稷,「你模著自己的良心說,你真的一次都沒有嫉妒過他?」

姬嘉樹一怔,「我……」

站在霧中的少年用同樣的臉看著他,深深看入他的眼底。

「有幾次了?你沒有抓住抱月的手。」

姬嘉樹如遭雷擊,怔怔站在原地。

這句話喚醒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夢魘。

「你抓不住,但有人能抓住,」霧中少年嘆息一聲,「只要有他在,你永遠都沒有機會成為她最能依靠的人。」

姬嘉樹心跳加速,握緊手中的劍,「這不是他的錯。」

他抬起頭,直直望著站在霧中的另一個自己,一字一頓道。

「一切,都是因為我太弱,不是因為昭華太強。」

對,不是因為李稷太強。

姬嘉樹的眼神漸漸回歸清明,這份清醒帶著無盡痛意,但他知道他必須承認這一點,否則就會被心魔吞噬。

「不是他太強。」

「是我太弱了。」

人不應責備別人的強大,唯應責備自身的弱小。

少年清澈的聲音回蕩在霧中,周圍的霧氣仿佛都淡了一瞬。

站在霧中的少年眼中錯愕之色一閃而過,微微垂下眼睫,隱藏住自己異樣的神色。

這群人,都是怎麼回事?

「別自欺欺人了,」霧中少年冷笑一聲,「你自己很清楚,你和他的差距,你永遠都彌補不上。」

「你能變強又如何,他比你大六歲,天賦努力不遜色于你,一輩子都會壓在你頭上。」

「是啊,」姬嘉樹深吸一口氣,平靜道,「但這不是我要除掉他的理由。」

「昭華他,沒有做錯什麼。」

「別騙人了!」霧中少年忍不住喝道,「裝什麼裝!你明明嫉恨過他!你根本沒你表現出的那麼大度!」

「是啊,」姬嘉樹閉上眼楮,「我承認。」

霧中少年愕然睜大眼楮。

「正因我曾經有過如此不滿,你才會出現吧。」姬嘉樹靜靜注視著霧中少年,像是看著自己心底的丑惡。

他低頭看了一眼昏睡中的李稷,坦然開口,「我承認,我嫉妒過他。」

「不是過吧?」霧中少年冷笑一聲。

「嗯,現在也在嫉妒中,」姬嘉樹苦笑道,但他的眼神已經徹底清明。

「可這是嫉妒,並不是恨。」

姬嘉樹望著霧中的少年,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承認,看到昭華如此虛弱,也想過乘人之危。」

姬嘉樹伸出手,比劃了一寸長的距離,苦笑出聲,「但只有這麼一點,真的,不騙你。」

「你別裝模作樣了!」霧中少年譏誚道,「怎麼?難道惡意不夠多,你就能算是純白無瑕了麼?」

「是,我也清楚,」姬嘉樹挺直身體,正色道,「哪怕只有這麼一點,也是我內心的丑惡。」

「你說我是小人也好,偽君子也罷,這就是我。」

「我承認,我羞愧,但我絕不會傷害別人。」

霧中少年愕然瞪大雙眼,沒想到對方能剖心露月復到這種程度。

「他」見過很多的偽君子,從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君子。

他並不知道這個人能否被稱為君子,但他很清楚。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

姬嘉樹張開雙臂,擋在李稷面前。

少年的目光清澈如水,帶著無盡的羞愧,但他站得筆直。

「如果你是我的心底的虛偽,那你應該來殺我,不應該來讓我傷害別人。」

「我永遠不會這麼做。」

霧中少年定定望著他,伸手捏住自己的眉心。

「你們一個個,怎麼都那麼麻煩?」

「你說什麼?」姬嘉樹一怔。

霧中少年嘆了口氣,忽然消失在霧里。

一陣腥風,從他背後傳來。

姬嘉樹定定站在原地,不知何時,李稷的氣息消失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從他身後浮現。

……

……

「前面就是雲首峰了吧。」

天邊泛起魚肚白,走到森林的盡頭,嬴抱月停下腳步。

「嗯,」姬嘉樹跟在她身後,望著她的背影,神情復雜起來。

「跨過這棵樹,就出了青鸞峰了。」

「是嗎?」嬴抱月仔細打量著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山峰,「不知道其他人到了沒有。」

姬嘉樹閉了閉眼楮,「他們大概還沒到。」

其他人,應該是到不了了。

望著面前少女的背影,他悄悄去模自己腰邊的劍。

「這樣啊,」嬴抱月背對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姬嘉樹已經悄無聲息拔出了劍,劍尖對準了嬴抱月腰邊的劍鞘,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探向她耳邊箭簇的位置。

「那麼,我們也該分別了呢。」

這時嬴抱月背對著他,輕聲開口。

姬嘉樹聞言身形一僵,瞬間出手如電,一劍斬斷了嬴抱月腰邊劍帶,落日劍應聲而落,他另一只手伸手一把揪下了嬴抱月耳邊的箭鏃。

他抓住嬴抱月肩膀將其壓到了樹干上,劍刃抵上她的咽喉!

砰的一聲,少女的後背重重撞到了樹上。

察覺到劍刃觸及嬴抱月的咽喉,姬嘉樹眼中一喜,然而下一刻他的笑意僵在嘴邊。

原本應該赤手空拳的嬴抱月手中握著一片堅硬的硬物,而這片硬物,正靜靜抵在他的喉結間。

姬嘉樹愣愣低下頭,看向喉間的那片硬物。

這是一片有手掌大小的鱗片,半透明,邊緣銳利,泛著青黑色的光澤。

看到此物,他愕然到無可復加。

「我想,」嬴抱月注視著眼前人的眼楮,輕聲開口,「這是你的東西吧?」

「姬嘉樹」抬起頭,他今晚已經驚訝了很多次,但沒有哪一次讓他如此震驚。

「你……」

「那個在湖里的嬰兒,就是你吧?」嬴抱月輕聲道。

「你是什麼?是蛇,還是龍?」

……

……

「水獸。人面豺身,有翼,蛇行,聲音如叱呼。招大水。」

飛仙峰山頂,花璃坐在熱氣騰騰的溫泉里,神情復雜地注視著手心的泉水。

叫聲如嬰兒啼哭,又如婦人叱罵,一旦發聲即能招來洪水,一頭九身,有著九個分身。

「不相信人的你,終究還是遇見了她啊。」

水珠從她手心落下,花璃輕聲開口,喚出那個老朋友的名字。

「化蛇。」

這位是在山海經中有正經原型的,據說春秋時代,有農夫在魏國大梁城附近听見嬰兒啼哭,找到後發現卻是一個蛇形妖怪。此後三天,黃河果然泛濫,淹沒沿途八百五十多個城鎮鄉村。

「水獸。人面豺身,有翼,蛇行,聲音如叱呼。招大水。」——《山海經‧中次二經》

「又西三百里,曰陽山……其中多化蛇,其狀如人面,而豺身,鳥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見其邑大水。」——《山海經‧中山經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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