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年時的生活雖然算不上寬裕,卻受到了嚴格的監視。
表面上像是被丟在冷宮深處自生自滅,四周卻有人把守,不允許他出去,也不許其他人進來。
他就像是個不祥之物,被嚴密地藏了起來。
如果他只是某位宗室子,或是宮人與侍衛私生的野種,大概不可能擁有那樣的待遇。
趙光和他說過,他第一次能闖進來,是仗著人小從洞里偷溜進來的,在溜進來前,從沒想過那里會有人。
當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猜想,甚至妄想。
李稷垂下視線,從小到大無一人告訴他,他是東吳先王之子。
從廢院中被擄前他與世隔絕,活得懵懵懂懂。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其他孩子是如何長大的。
所以他並沒意識到自己的生長環境是多麼異常,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只是見到趙光後對趙光有些羨慕。
但到後來他重返東吳,被東方儀收養時,他已經懂事了,意識到了自己生長環境的不對勁,也意識到自己和那座王宮恐怕存在著什麼不為人知的關系。
他拼命打听他出生那年難產而亡的婦人,結果發現了一個最可怕的巧合。
就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東吳王後生下一個死胎後撒手人寰。
這世上真的有這麼多巧合嗎?
李稷不知道。
他從雲霧森林中回到東吳後,前代東吳王已經因病去世,他永遠失去了和他那個可能的「父親」對峙的機會。李稷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東方儀,譬如王後生下的死胎葬在何處之類的事。
東方儀面色如常,對所有事毫不遮掩,告訴他葬在王陵外的一塊專門安葬夭折宗室子孫的墓地。李稷托趙光去看過,真的在那里發現了一塊小小的墓碑。
因為王子出生即夭折不能序齒,墓碑上沒有寫名字也沒有寫排行,只寫了一個簡單的法號。
趙光找遍了整片墓地,都沒有找到寫有「趙寄」這個名字的墓碑。
李稷深吸一口氣。
所以,他到底是誰呢?
他到底是王後的兒子,還是身份見不得人的私生子?
他的母親到底是東吳王後,還是某個身份卑賤低下到朝堂無法接受的女子?
不然到話,李稷無法理解他為何會有那樣一個童年。
如果他身上真的流淌著王室血脈,他和趙暮人趙光的差別實在太大了。
李稷靜靜地坐在石頭上。
雖然心中有了猜測,但他有時到了夜深人靜之時,他會想,他真的和趙暮人趙光是一個父親所生麼?
除了東吳王之外,到底還有多少人知道東吳王宮的深處,曾經藏著一個小孩子?
趙光性格單純,沒有多少心眼,遇見他時年紀還小,一直以為他是個罪臣之子,因為什麼緣故被關在了那里。畢竟不了解他生活細節的人,很容易認為他是被囚禁在那里。
後來李稷被東方儀收養時,趙光還特地去求過趙暮人,讓趙暮人赦免他的罪過。
由此李稷可以確定,趙光從未想到過他們倆之間會有血緣關系。
畢竟王室素來看重子孫,趙光其母出身一言難盡,東吳王依舊認了這個兒子,趙暮人還將這個異母弟弟封為了郡王。
趙光應該是壓根沒想過,會有王室直系子孫被遺落在外。
至于趙暮人……
李稷閉上眼楮,心情格外復雜。
趙光什麼都不知道,可趙暮人呢?
不知道是否是王位擁有改變一個人的能力,趙暮人遠比趙光心思深沉,晦澀難懂。
李稷一直都懷疑,趙暮人知道他身世的真相。
有些秘密只在君王之間代代相傳,據說東吳先王重病期間,曾單獨召太子入殿侍疾。
先王在臨終前,應該單獨告訴了新的東吳王很多事。
畢竟接下來,就需要趙暮人擔負這個國家了。
那其中,是否有提到他呢?
李稷擱在膝上的拳頭緩緩握緊。據說二十多年前先王後去世的時候,太子就在現場。
趙暮人那時候十歲出頭了,記事記應該得很清楚。
所以趙暮人到底知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弟弟?
東吳先王去世前,到底又何趙暮人說了些什麼呢?
李稷還記得他被東方儀收養後,趙暮人曾經召見過他一次,賜了些東西說了幾句勉勵他的話,表現的一切如常。
趙光沖到他身邊叫他「二哥」,趙暮人的神情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其實那天趙光是李稷叫來的,就是想試趙暮人一試。
可趙暮人城府太深,無動于衷的一度讓李稷懷疑是不是自己想錯了,他們根本沒有血緣關系。
如果李稷的猜想正確,意味著他和趙暮人是同父同母一母同胞的兄弟。
可趙暮人卻表現的他們之間毫不相干。
李稷曾懷疑是自己想多了,直到听趙光提起一事,察覺到了些許異樣。
「二哥,你知道嗎?我前不久才知道,小時候我經常能偷偷去找你,其實是大哥給我望的風呢!」
趙光幼年極不得寵,第一次闖入禁地是誤打誤撞,可之後每次都能進去,就不是巧合了。
以趙光在宮中的地位和能力,還不至于每次都能繞過看守禁地的暗衛。
但有一個人可以。
那就是太子趙暮人。
當年是趙暮人在暗地里幫助趙光打通了道路,趙光才能溜進來找他。
但趙暮人自己,卻一次都沒有來見過他。
思及此,李稷心中五味雜陳。
他不知道趙暮人當年是怎麼想的。是只為了幫助趙光這個弟弟實現心願,還是為了……別的人呢?
望著對面姚女官擔憂的目光,李稷靜靜道。
「我父親那邊的親人有些復雜,母親那邊的親人又都遷走了,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到他們。」
在猜想自己可能是東吳王後之子的時候,李稷其實有去找過百里家的人。
但得知百里家的獨子早年間在北方去世後,其家主萬念俱戶,帶著族人一起歸隱了山林,成為了隱世世家。
百里家已經敗落,他想尋找母族親人的路,也就此斷了。
況且他也沒臉去見那些人。
百里家的敗亡和百里王後的去世,而導致百里王後死去的人……
是那個孩子。
就算他的生母不是百里王後,他依然是奪走了生母性命的孩子。
李稷深吸一口氣,看向姚女官,「我母親是因我而死的,我也沒臉去找母親那邊的親人。」
「您可別這麼說!」姚女官實在是不忍心,大聲打斷了他。
也許是因為到了當母親的年紀,她能夠感同身受,听的淚盈于睫。
「別說什麼因您而死的話,」姚女官抓住李稷的衣袖,「能看著您平安地來到這世上,您的母親必然是十分高興的。」
「不然她也不會留下遺物給您。」
李稷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不僅是留下了遺物給他,因為他的名字是出生後取的,他的母親還拼著最後的力氣,在發帶上繡上了他的名字。
「對了,」姚女官望著李稷的眼楮,忽然小心翼翼地問。
「昭華君,您母親留給您的那條發帶,請問現在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