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間,似乎總會面臨不計其數的相聚與分離。比如前世,傅錚常年離京在外,與梅茹聚少離多。傅錚的心又冷又硬,他甚少在意這些離愁別緒。而他每一次遠行,都不會回頭多看一眼。在馬蹄揚起的滿面灰塵之中,他不知道看著人離去,心中的滋味會有多難受。
但現在他知道了。
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傅錚立在淡薄晨光里,身上是秋日蒼涼肅穆的冷意。
梅茹先前上馬車時,他捉著她的手,忽然就不舍得放開了。這是他的妻子,他該留在身邊好好養著的。梅茹臉紅通通的,輕輕喚了聲「殿下」,傅錚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一松掉女人的手,他心里就空了。
他想她能回來,跟在他的身邊,又或者再探出腦袋看看他。
他好像怎麼都親不夠,怎麼也都疼不夠。
她才剛走不遠,他就又開始惦記。
傅錚沉沉嘆了一口氣。人一旦有了牽絆,就會不舍。他舍不得梅茹。無論傅錚走到哪里,都會不經意的想起她。想到了她,傅錚就會高興。想到府里還有人在等著自己,傅錚就想平平安安的活著回來。現在府里的人要走了,傅錚放不下。他更加好奇,自己是不是梅茹的牽絆,她想起自己的時候,會不會同樣高興,會不會同樣的好好保重自己。
可傅錚不敢問。
他只能狠狠親她,在她身上打上他的烙印。她腿兒都打顫了,嬌嬌軟軟沒了力氣,更是哭著委屈的求他,他也不願意放過她。他就想欺負她,讓她出門在外,總時不時記起自己。不管用什麼法子,傅錚想,自己總有一天會走到她心里。
梅茹坐在馬車里,確實想到了傅錚,卻是又羞又氣。她坐在那兒,渾身就要散架了,雙腿酸的要命,腰上也被掐的疼,更別提衣衫底下一片旖旎……靜琴和意嬋早上伺候她更衣時,有些被嚇到了。兩個大丫鬟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看見。梅茹的耳根子倒是一直發燙。
如今底下馬車一顛簸,她身子真是要散了,靜琴道︰「姑娘,躺下歇歇吧。」梅茹耳根子愈發滾燙。她想,以後可不能再由著這個人了。
去西羌的隊伍消失在地平線上,傅錚方折回去向延昌帝辭行。
帳外,傅釗悄悄探了探頭,視線一觸及傅錚,又不自在的彈了回去,依舊是過意不去的神情,歉疚極了。
猜他有話要說,傅錚從延昌帝那兒退下後,喚他過來︰「十一弟。」
「七哥。」傅釗耷拉著腦袋上前,心底還是自覺對不住七哥。他這次辦了錯事,真的是沒臉見七哥。傅釗這幾天一直躲著,若不是七哥今天要走,他都沒勇氣來。
看著這個實心眼兒的憨厚弟弟,傅錚也不放心,仍如同過去那樣耐心叮囑道︰「這段時間京城恐怕不太平,我不在身邊,你自己別大意了,性子也別太毛躁。」
「知道。」傅釗努力點頭。頓了頓,他主動提起自己的親事,傅釗問︰「七哥,我的親事你怎麼看啊?」再像這麼別扭下去,他都不能好好跟七哥說話了。所以傅釗打定主意,他必須讓七哥早點替自己定下一門親事。他成了親,就能省去許多說不出口的尷尬。
知道他的心意,傅錚笑了笑,邊走邊問道︰「你自己可有看中的?」
「沒有。」傅釗立馬搖頭,「我听七哥和嫂嫂的安排。」除了那個公主,他娶誰都無所謂,若是能助七哥一臂之力,那就更好了。
傅錚就這麼一個親弟弟,他舍不得拿傅釗的婚姻換取政.治勢力,他還想替這個弟弟仔細挑一個好姑娘呢。傅錚說︰「原先是皇後急著替你挑人,現在形sh 不同了,不用太著急。」
傅釗很著急,他就想自己快點成親,解除與七哥間的尷尬。傅釗連忙道︰「可我想早點娶……」
還真是個憨憨傻傻的小子。傅錚笑了,道︰「那行。這段時間你自己先留意著,等我從遼東回來,就替你安排。」
傅釗點點頭。他送七哥一程。傅錚最後叮囑道︰「留心京城的動靜,有事給我來信,千萬別輕舉妄動。」這個動靜指的是「廢太子」。太子被廢之後,延昌帝派人徑直押回京。但據說太子在路上瘋了,也不知真假。傅釗心領神會。直到再看不見人,他才騎著馬慢慢往回溜達。
圍場上騎馬的騎馬,行獵的行獵,好巧不巧,遠遠的又見到孟蘊蘭。梅茹今天不在,就剩她一個人領著丫鬟看熱鬧。
傅釗是個急脾氣,他那股氣憋了心里好幾天,這會兒真忍不住,于是直接策馬過去,想跟她道個歉。
身後馬蹄聲快,孟蘊蘭狐疑的扭過頭。見是這人,她拔腿就走。孟蘊蘭走得急,傅釗還是三兩下就追上了。「孟二姑娘!」他跳下馬喊道。孟蘊蘭沒理他,傅釗快步趕上前,攔在她跟前作揖道︰「本皇子上回說錯話,給二姑娘賠個不是。」話一說完,他整個人徹底舒坦了,不然真能別扭死。
孟蘊蘭頓住腳步,冷冷道︰「可不敢。」
听她話里帶刺,傅釗揚著下巴嗆道︰「那你要本皇子怎麼賠?要什麼吃的,本皇子給你弄過來!」
孟蘊蘭怔了怔,旋即蹙眉道︰「我又不是循循!」
這話一說完,兩個人皆尷尬愣住了。傅釗面色更是漲的通紅,窘迫且難堪,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他眨了眨眼,又撓了撓頭,還是手足無措的尷尬。
瞟了他一眼,孟蘊蘭垂眸。沉默少頃,她主動道歉︰「我說錯話,殿下別見怪。」
見她找了個台階,傅釗順嘴接道︰「那扯平了?」
「嗯。」孟蘊蘭低頭離開。她個子嬌嬌小小的,衣擺、裙裾上頭繡著精致的蘭花兒,被柔軟的草輕輕托著,像是活了過來,沁著芬芳。
傅釗定定看著,心頭有些不大舒服,他追過去幾步問︰「你真不要本皇子賠?」
「真不用。」孟蘊蘭還是低著眼,搖了搖頭。
傅釗道︰「那你怎麼還不開心?」
孟蘊蘭臉騰地紅了,她抬頭不高興道︰「對著殿下,我就非要開心麼?」
傅釗個子生的高,孟蘊蘭才到他的胸口。她一抬頭,就是干干淨淨的一張臉,眼楮烏溜溜的,蘊著薄怒。姑娘家白淨的雙頰覆著淺淺的紅色,像是天邊的朝霞。傅釗還沒有這麼近的看過一個姑娘呢!他嚇得連忙挪開眼,解釋道︰「本皇子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殿下是什麼意思,我開不開心、高不高興都不用您操心費神。」
孟蘊蘭說完這話,再不理他,自顧自往前走去。
傅釗立在後頭悄悄抬眼看了看,不禁暗自懊惱,他怎麼又說錯話了?
他一直想再找機會賠禮道歉的,但直到秋狩結束,傅釗都沒見到此人。他夜里還去圍場後面轉過幾次,可孟蘊蘭也不再去那邊練騎馬了。
傅釗知道這人定是更加生氣了。想到那張干淨的臉,他愣了愣,有些不大自在。
……
這一年秋天,太子被廢幽居長寧宮,皇後被禁足,延昌帝更是出手整治了太子一黨。整個朝堂動蕩,鬧得人心惶惶,如履薄冰。沒想到臨近歲末,朝中又發生「趙王鎮魘廢太子」一案。
太子被廢之後一直瘋瘋癲癲,舉止失常,日日夜夜更是高喊自己有冤,還說什麼有鬼之類的胡話。延昌帝起初不大相信。直到太監來稟報說太子得了失心瘋,更是一心求死,不得不用繩索捆縛住,而皇後也是在坤寧宮磕了一天一夜的頭,他才勉強去看了一眼。
見到廢太子時,延昌帝不禁嚇了一跳。只見眼前的人披頭散發,形容消瘦,神神叨叨,哪兒還是原來的模樣?延昌帝本來就最喜歡亦最疼這個兒子,如今見他變成如此,心下難以不舍,便傳召太醫過去醫治。
熟料太醫治來治去,一直沒有好轉,延昌帝心焦,直到前幾日,才有人向延昌帝揭發趙王鎮魘廢太子一事。延昌帝震怒,急急派人去查此事,才知趙王私下與一個會巫術的人有來往,更是想方設法用巫術鎮魘,試圖謀害廢太子。人贓並獲,延昌帝怒極,迅速革了趙王的爵位,將其幽閉王府。
傅錚那時候剛從遼東回京。他還未換上干淨衣裳,傅釗便急吼吼來找他︰「七哥!七哥!你料得不錯。」
太子瘋癲一事愈演愈烈的時候,傅錚便給他寫過信,讓他別攙和其中,更是仔細自己和燕王府里,省的被人利用了,鑽了空子。
萬萬沒想到這次是趙王倒霉,傅釗壓低聲道︰「七哥,太子怕是要翻身了。」
自巫術之人被殺之後,太子便慢慢清醒過來,延昌帝更是命人將他從長寧宮移出來,安置在離乾清宮近的地方,以便皇帝時時過去看望。
傅錚面容冷漠,並不覺得意外。延昌帝那麼喜歡太子,連當初婬.亂後宮的事都能忍下來,如今能廢自然就能再立。他淡淡安慰傅釗道︰「此事從長計議,萬不可著急。」
反正太子那麼蠢,總有其他的機會。
只是,傅錚難得心里靜不下來,他去蓮香寺。
那兩盞長明燈依舊幽幽燃著。傅錚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他靜靜看著,心里忽然有一點難受。傅錚五歲喪母。他的母親是一個番邦進貢的女人,一夜被臨幸,誕下皇子,卻沒有多得皇帝青睞,正如同他,也沒有多得皇帝一眼。他替母親難過,也替自己難過。
這些年他的心越磨越冷,面前這兩盞燈,還有梅茹與十一弟,大概就是他所有的溫情。
傅錚有點想梅茹了。
他獨自回府。行走其中,傅錚覺得整個府里空落落的,沒有丁點生氣。這麼多年,他其實一直是這樣過的。傅錚原本不覺得冷清,可現在沒有她在,這個府里真的是太冷清了。
傅錚走到立雪堂。書房里還有梅茹未譯完的典籍。他隨手翻了翻,看到那些字,就像看到她的人一樣,他心里滿滿的,全是柔軟。
這日夜里,傅錚歇在梅茹房里。
黑暗中兩個枕頭並排擱著,他躺在那兒,偏頭看了看。身旁沒有人,空的。那種空,讓他難過。傅錚想梅茹了,萬分想念。他在遼東就盼著趕緊將那邊的事通通處理完,他的手段鐵血,毫不留情,就是想早點回來。可回到府,沒有見到人,他又難受。
對著她睡的地方,傅錚忽然好奇,梅茹在外面到底有沒有想起他過啊。
翌日,傅錚接到石冬的密報,說梅茹一行已經進了陝西,還有十數天就回京。傅錚再也坐不住,他讓人安排了馬,當日離京。王府管事兒的特別著急,這眼看著快過年了,王爺好不容易回來,沒想到又匆匆離開,府里連個做主的都沒有。
思念將他變得不像他了。
傅錚的心原本又冷又硬,卻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梅茹撬開了一個口子,她悄悄的將她自己放了進去,放進他的心里。她一直就在那兒,傅錚永遠都不想忘掉,更不願與她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