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供了!」
依然是劉衛東家中。
錢時中坐在沙發上一臉的陰沉,旁邊的鄒萍咬著牙。
「狗曰的爛人,千人騎萬人騎的賤貨!」她悲憤的聲音里帶著些哭腔與顫抖,「虧老子還請她在屋頭吃飯,喂給白眼狼了!勒個龜種……」
「好咯!你在這里罵她有啥子用?」
袁嘯川收起手機,臉上也是不好看,他沖客廳中的眾人搖搖頭。
「都打不通。」
前幾日的慶祝會上,楊三立突然出現給老錢他們敲響了警鐘。當時,他們十八個黑牢受害者們再加上劉衛東兩口子就約定好,要定期聚會,互通聲氣,共同對抗洪岱海一伙黑惡勢力。
可沒過上幾天。
袁嘯川這邊就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
章潔突然翻供了!
他趕緊通知老錢他們,把所有人又約到劉衛東家里,一起商討對策,加油打氣。
可沒想到,這一次到場的人數居然減少了三分之一。
那些缺席的,無論這邊怎麼聯絡,不是掛斷了電話,就是干脆關了手機。其動作背後的含義,已經不言而喻。
場中氣氛一時凝重,憤怒和猶疑在彼此的呼吸間蔓延。
劉衛東性子溫吞,見不得這氛圍,主動開口勸慰道︰
「大家也不要太著急,就算她們幾個人翻了供,還有我們嘛。」
「再說,那些照片、監控視頻之類的物證都在那里擺起,也足夠把安源那幫人定罪咯。」
可沒想到。
「小劉,你腦殼想一想,我們的仇人只是安源那些個走狗麼?」
老錢立馬就開口反駁。
他倒不是故意去落劉衛東的面子,而是他意識到,場中大多數人和劉衛東一樣,只是憤恨于章潔等人的背叛,而沒意識到事情真正的嚴重性。
「不!」
「我們的仇人一直就是洪岱海。」
他站起來,大聲解釋。
「那些物證只能指證安源那幫人,只有我們才能證明一切都是洪岱海的指使,洪岱海才是背後的元凶!」
「楊三立策反章潔他們,不是為了給走狗月兌罪,而是為了保住洪岱海這個狗主人!」
「同志們。」
老錢的話擲地有聲。
「他們這是斷尾求生!是棄車保帥!」
客廳里的大部分人這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叫喚起來。
「好啊!原來打的這個主意!」
「那兄弟們,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得逞,絕對不能翻供!」
「對!哪個翻供,哪個就是龜兒養的。」
……
眼瞧著場中志氣又高漲起來,老錢松了口氣。
他其實還有一句話留在嘴邊沒有說出口,怕嚇著這些人。那就是,一旦讓洪岱海得逞,打蛇不死,必定反受其害。
今天受傷有多慘,明天的報復就有多狠!
于是他趁著氣氛正好。
「同志們,我覺得正因為這次的背叛,我們才要吸取教訓。我們應該更加密切,更加團結,要互相鼓勵,互相監督。」
他順勢拿出了一張早就準備好的「聲明」。
「我這里準備了一張聲明,大體意思是我們要團結互助,共同對抗以洪岱海為首的黑惡勢力。一切口供,都以現在的為準。如果以後翻供,那都是被人威脅所致。」
「我建議大家都來發個誓,簽個字,按個手印。」
這話一出口,場中的氣氛卻是微微一滯。
有人不悅說道︰
「老錢,你這是不相信我們麼?」
老錢趕忙擺手,正要解釋。
「我簽!」
農村大媽曹小芳卻一個跨步搶了過來,她抄起簽字筆,「刷刷」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重重摁下了指印。
但嘴里卻說著與果決的行動截然不同的話。
「我曹小芳一個沒錢沒勢的農村婦女,跟紅茅公司斗了十年。周圍的人笑我傻,子女也不理解我,還差點死在了石牢里頭。」
「我老咯,累咯,斗不動咯。」
她環視著客廳中的眾人,眼中怒火噴薄欲出,灼得人不敢逼視。
「所以這次要是扳不倒洪岱海,我一頭撞死在紅茅大廈樓前!」
…………
曹小芳回到家中時,已經晚上七八點鐘了。
確切來說,這並不是她的家,而是她大兒子徐大華的家。這十年來,她為了追尋小兒子徐少彬死亡的真相,為了討一個公道,早就拋下了農村老家的房子和土地,選擇大兒子的家為落腳點,四面奔波。
她曉得大兒媳婦少芬不待見她,輕手輕腳地進了門,自個兒地去廚房下碗面當晚飯。
可到了客廳,卻意外地瞧見大兒子兩口子都坐在飯桌前。
兒媳婦還熱情地起身,一反常態地不叫「老太婆」,改叫了聲「媽」。
「媽,你回來咯。快點來吃飯,我們等你好久咯。」
曹小芳這才注意到,飯桌上擺滿了菜肴,當中那一大盤,居然是她最喜歡的「甜燒白」。這可就奇怪了,這種又甜又肥又膩的東西,家里只有她喜歡,兒子、兒媳、孫子是嘗都不願意嘗一口的。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媽,你說啥子哦?」
兒媳婦一口一個「媽」,叫得比婚禮了上發紅包時還甜,殷勤地取碗筷,盛飯盛湯。而大兒子則在一邊看著,沉默得像塊石頭。
直到曹小芳怪不自在地坐下,剛拿起筷子。
大兒子甕聲甕氣地開了口。
「你又去劉瘸子屋了麼?」
曹小芳曉得大兒子不喜歡她的斗爭,只含混回到︰
「有點事。」
「我不是讓你不要再去嘛?」
大兒子語氣很硬,曹小芳也皺起了眉頭。
「我說了,有些事要去商量。」
「有啥子好商量的?我說了好幾次了,這回兒拿到賠償就該收手了,憑你們斗不過洪岱海的!」
「賠償?!」
曹小芳本就心情郁郁,這一下,更是點燃了怒火。
「我是為了錢麼?我是為了少彬!」
可是,這次一向言談不多的大兒子,居然也沒讓步結束爭吵的意思。
「少彬早就死了!」他一下站了起來,「媽,你不能為了死人折騰活人!」
這時。
玄關突然響起一聲「叮咚」的門鈴聲。
兒媳婦推了把大兒子,可情緒激動的母子倆都沒有理會。
「啥子叫活人?啥子叫死人?」
曹小芳也扔下筷子,從椅子上起身,臉上每一條皺紋都隨著憤怒而顫動。
「少彬是你兄弟,是我兒子!」
「少彬是你兒子,我就不是?」
他紅著眼。
「這十年來,你沒掃過一次屋,沒煮過一頓飯。少芬坐月子那會兒,你不在;二妹出嫁那天,你也不在;前幾年,我出車禍住院,你還是不在!每天就是東跑西跑,這個家對你就是個旅館!」
曹小芳心中的怒火,好似被一盆涼水澆了個通透。
「我曉得,但只要扳倒了……」
「你曉得?那你曉不曉得我店里生意不好做,隔個十天半個月,就有人檢查,有人搗亂;你曉不曉得,少芬在公司就是個受氣包,加班最多,獎金最少;你曉不曉得,洋洋性格孤僻成績差,是因為他在學校受同學孤立,遭人欺負?」
曹小芳一時沉默。
她當然知道。
近幾年來,自打她接觸到真相,越來越觸及紅茅的痛腳後,這些明里暗里的排擠與打擊,就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它們有的直接來至于洪岱海的狗腿子;有的來自于討好洪岱海的人;有的來自于恐懼洪岱海的人;更有甚者,是來至于跟風作惡的人。
她自己咬緊牙關不屑一顧,這些排擠與打擊,就自然而然地轉向了自己最親近的人。
曹小芳知道,因為這個,周圍的人笑他,兒子怨她。
可是。
追求真相有錯麼?討公道有錯麼?做正確的事情有錯麼?
即便有錯,十年來,這事已然成了她的執念,成了她活著的動力。如今,眼瞧著一切都將圓滿,她又怎麼可能放棄,怎麼舍得放棄呢?
她無言以對,只得生硬地轉換了話題。
「洋洋呀?」
這是她可愛的大孫子,是她與兒子的關系愈加僵硬間的潤滑劑。
「臥室的,睡咯。」
兒子也生硬地回了一句,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直到。
「叮咚。」
門鈴聲再次響起。
這次不需要兒媳再推,他便起身開門去了。
曹小芳不自覺松了口氣,她撿起筷子,卻因著心煩意亂沒法子下箸。她隱約听得門口簡短而莫名其妙的對話。
「在不在?」
「在。」
隨後,就是一陣凌亂的腳步。
她詫異回頭看去,瞧見兒子木著臉回到了飯廳,在他身後是四個穿著白大褂疑似醫生的人。
之所以是疑是,是因為這四人都是身材壯碩的大漢,而且頭發很是茂密。
在曹小芳打量這四人的時候,這四個白大褂也沖著她笑,露出四副白森森的牙齒。
沒由來的,有股子顫栗感從她的尾椎一路蔓延上了頭皮。
她問兒子。
「他們是作啥子的?」
「他們是醫生。」
「醫生?洋洋生病啦?」
「媽,是你病咯。」
「我哪點兒病咯?」
「你腦殼生病了。」
………
半個小時候後。
徐大華木著臉,獨自坐在飯桌前。
一個白大褂去而復返。
「簽字嘛。」
他把一頁表格放在徐大華面前。
徐大華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盯著那盤甜燒白。冷膩的肥肉上,撒著一層白糖,一口都沒有動過。
白大褂笑了笑。
「你放心。」
他說道。
「錢已經打到你卡上了。」
「你那個店,從此以後,再沒得人騷擾。」
「你老婆明天就可以到集團上班。」
「你兒子可以轉校到市重點高中,讀尖子班。」
徐大華微不可查地「嗯」了一聲。
在這張抬頭為「紅茅精神病院」的表格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