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陣之內。
蟲煙不住翻滾沸騰。
時而化作巨蟒,時而化作虎狼,時而又變作被其吞吃的衙役模樣,時而又干脆變回蟲潮,不住地拍打、嘶咬、沖撞著光壁。
震得法陣明滅不定,馮道人鼻中流出黑血。
但他卻渾然不顧,只竭力催動法力,讓光壁漸漸收緊,將魑魅幻化出的形象一一碾滅。
直到收攏到三尺見方,一刀能斬盡的距離。
四面光壁相互輝映,將擠壓在其中的魑魅照了個通透。
「看到麼?」
馮翀問道。
「看到了。」
游俠兒扶住刀柄,他的刀雖已折斷,但好在隨身備用的還有許多。
沒頭沒腦的對話中,兩人的目光同時聚焦在牢籠某處。
在那里,翻騰涌動不休的蟲煙深處。
一塊指頭大小的烏金晶石在光壁的映照下泛出暗啞的微光。
「那便是魑魅的元神所在。」
馮道人一邊說著,一邊向游俠兒擲去一道符。
「用此符,貼在刀身,在刀鋒涂上鮮血,便能擊碎元神,斬滅此妖。但記住,貧道法力將盡,一定要快!」
馮翀沒有問張易︰有沒有膽量去?或者,有沒有本事一擊即中?
張易也沒有問馮翀︰如若失手,下場如何?
游俠兒只是沉默著點頭、抽刀、貼符、抹血、搶身,最後揮斬。
可就在刀鋒穿過光壁,切入魑魅的一剎那。
它煙氣一樣的身體忽的凝實成了油膏狀的流體,烏啞啞的還隱隱泛著金屬的光澤。
刀鋒進去,好比船漿攪入泥沼,每前進一寸,都得費盡全身氣力。
也在此時。
刀上的黃符突然燃起,符火竟是點燃了刀鋒上的血液,赤紅的烈焰熊熊燃起,將周邊的「油膏」一並煮沸。
于是刀鋒過處,再無阻礙。
長刀帶著火焰灼燒空氣的轟鳴,在一聲短促而激昂的金鐵交擊聲中。
「鏘!」
畫出一道絢麗的火弧。
隨後。
火焰熄滅,蟲煙平定。
馮道人語帶希冀。
「斬到了?」
「斬到了。」
游俠兒回頭卻是帶著苦笑。
「可……斬不開。」
…………
魑魅的身軀猛然暴漲。
馮翀苦苦維持的四象陣再也堅持不住,轟然碎裂。
爆開的氣浪頓時就將兩人掀飛。
游俠兒離得近,整個人都被拋飛出去,撞在了院牆上,就連淤積在喉頭的污血也一股腦被擠了出來。
一時間。
劇痛剝奪了他對身體的掌控,只能萎靡在牆角。頭昏眼花中,听得蟲群的「嗡嗡」聲響仿若巨潮不絕于耳,魑魅化身的蟲煙更是不住翻騰涌動,好似海上被風暴激蕩的雷雲。
即便听不到說話,看不見動作,也能瞧出魑魅十分的憤怒。
游俠兒咧開了嘴角。
那不是正好?
說明方才那一刀也不全然白費。
緩了幾個呼吸。
他杵著刀艱難起身,而馮翀已然搖搖晃晃站在了他跟前,慘然笑道。
「不意羽化便在今日。」
游俠兒眸光冷漠而決絕︰「唯死而已。」
「不然。」
馮翀搖了搖頭,指著院門處鄭通、徐展二人。
「大好頭顱,豈能浪擲?今夜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此妖就由貧道暫且阻攔,張居士帶著他們倆位快走。」
游俠兒聞言一時沉默。
馮道人已然自顧自言道︰
「正邪對立,至死方休。」
「此乃是師門祖訓,亦我輩修道之人的大義。」
他不再言語,只取出符在手,默默擠出最後一絲法力。
游俠兒嘴唇嚅囁了一下,突的扔下手中刀,返身奔向院門,一手一個抄起兩人就要逃跑。
可已然被激怒的魑魅,哪里容得這個險些殺了自己的獵物逃走。
煙氣沸騰,蟲群震動。
魑魅的身軀驀然暴漲開來,蟲煙不住凝實、拔升、擴張,頃刻間,在院落中化身成一座高可百仞的巍峨峭壁。
望之,竟有遮天蔽日之感,使人為之奪神。
隨後。
地摧山崩,峭壁轟然壓下。
游俠兒無言放下鄭通和徐展,他知道,逃不開了。
馮道人喃喃自語︰
「歷代祖師在上,馮翀給師門丟臉了。」
便以螳臂當車的姿態,舉步向前。
這時。
「風來。」
耳後突然響起的聲音讓馮翀稍稍一楞。
旋即。
尖利的呼嘯貫入耳中,便有狂風貼地而起,直沖壓下的峭壁而去。
兩者方相觸及,激起轟隆的巨響裂耳。
崩塌下來的「山」與扶搖而上的風,在諸人頭頂角力不休。
馮道人一時驚愕,竟連趁機閃躲也忘了。
但也無需閃躲,概因短暫的相持後,這突兀而起的狂風竟是將魑魅化身的山崖倒卷而回。
馮翀一時不知所措,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一個短發的道人從他身後緩步走出。
正是追著鬼面人回趕,神行甲馬卻在半路拋了錨的李長安。
道士手按長劍,步態從容,嘴中念念有詞。
馮翀也听不大真切,只依稀听到句︰「走火行風……」
這是哪家的法術?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就見著李長安一揮手,狂風立時平息。
而那魑魅也收斂身形,化作一條長可十丈的巨蟒,仿若古書中能吞食大象的巴蛇。
它昂起蛇首,仿佛能遮星蔽月;張開巨吻,似能一口吞掉整個院子。就在這駭人的威勢中,轟然咬下。
李長安只回以一個字。
「敕。」
剎那間。
好似有細小的電光一閃而過。
那看來勢不可擋的巨蟒頓時奔潰。但見漫天的蟲煙四散,露出月復心處,烏金色澤的元神晶石,和匯聚回來的黑色流體。
道士已然踏步,拔劍,直刺。
後面的馮翀一個激靈,想起了先前張易揮刀那一幕,趕忙提醒道︰
「小心……」
話沒說完。
青色的劍光伴著一聲 嚓的碎裂聲響。
方才還充斥耳邊的蟲群振翅聲驀然一停,滿天翻騰蠕動的蟲煙便和晶石碎片一同輕飄飄落下來,同時析出大量色澤淺淡的氣體,迅速塞滿了大半個院子。
李長安輕巧一躍,撤步回來,左右瞧了瞧,疑惑道︰
「小心啥?」
馮翀︰「……」
好半響,才艱難擠出一絲笑容。
「我是說,魑魅尸體放出的是瘴氣,有毒,李道友一定要小心。」
「哦。」
道士雖然覺得馮翀言不盡實,不過這些瘴氣也確實麻煩,他倒可以招來狂風將其搬走,可瘴氣不比石火羅的幻煙,危害與體量都大得多,胡亂吹走了事,恐怕會禍害了別處的生靈。
「道友可有法子?」
李長安隨口一問,不料馮翀卻一下來了精神,嘴上嘟囔著什麼「原來李道友也有力所不逮之事,放心交給貧道就是」。
然後,興沖沖在院子角落翻出一個陶罐,填進一張符紙,一邊小口嘔著血,一邊催動法力,如同長鯨吸水,將瘴氣盡數納入罐中。
李長安覺得此人的歡喜來得莫名其妙,不過也懶得深究,見得瘴氣被其掃空,干脆跨步進入了大牢,或者說,大牢的廢墟。
經過這一番折騰,這間佔地面積頗大的建築算是徹底完蛋了,只有四周的牆壁搖搖欲墜,頭頂上的房梁磚瓦都已傾頹倒塌。
至于,留守的衙役們,李長安只從廢墟里扒拉出幾件裹著膿血的皂衣,而鬼面女……沒瞧見她的素衣紅裙,大抵是逃了吧。
廢墟間充斥著魑魅留下的惡臭,李長安找不出別的線索,只好回到院子。
可是瞧著這一地雞毛,道士不禁滿心疑惑。
前文有言,這妖怪名為魑魅,實則是秉承著山間瘴氣而生,並不太稀奇。
可怪就怪在,這類妖物通常只在深山老林、人跡罕至處出沒,緣何會出現在瀟水這人間繁華所在?
再者,道士雖動用了風火雷,但心有顧忌,所用不及十分之一。而以這魑魅的體量、神通和死後析出的瘴氣看,斬殺得未免太容易了些。舉個列子,好比有一只老虎,你提心吊膽擼上去,對方卻跟小女乃貓一樣溫順。
怪哉。
這難不成也是因著黃皮書?
道士正在尋思,院子外卻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
隨後,邢捕頭帶著手下姍姍來遲。
他剛進院子,沒來及發問,就先瞧見了道士身後的大牢,頓時如遭雷殛。
那表情,好似你下樓取了個快遞,回家卻發現,你朋友寄養在你家的哈士奇,撕了娃兒的作業,打爛了老婆的香水,砸了你的手辦一樣。
驚恐中帶著憤怒,憤怒里還藏著一點兒委屈。
總而言之,一句話。
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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