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就在夫人月復中!」
這話出來。
莫說侯員外本人,就是馮翀和薄子瑜兩個都面露詫異,忙不迭要探頭去看。
「莫要打草驚蛇。」
道士趕緊低聲喝止。
「驚動了妖怪,夫人性命堪憂。」
侯員外扭頭的動作急急剎住,神色惶恐中帶著些不信。
「道長方才不是說府中無妖麼?」
「我等的確沒找到妖怪。」
李長安聲音壓得很低。
「居士且看夫人的姿態。」
其余人得了提醒,都裝作不經意瞥過去,只瞧著侯夫人挺著個大肚子正往後院走去。
侯員外不解。
只從流產之後,自己夫人在人前一直都裝作孕婦模樣。
「有何不妥?」
李長安解釋道︰「夫人為心結所擾,佯裝孕婦,但其實心中是明白月復中無子的,所以白天我等上門之時,才會主動與他人推攘,並不顧忌有‘孕’在身。居士再看夫人現在……」
眾人仔細看去。
發現侯夫人雙手托扶著肚子,每一步都走出小心翼翼的模樣,唯恐顛簸了理論上不該存在的胎兒。
「這……」侯員外眼中的不信漸漸消失,面色也越來越惶恐,他反手抓住了道士,「這該如何是好?!」
李長安掰開員外的手,目光追隨著錢夫人離去的側影。
她微微垂首,嘴中呢喃著,似乎在與月復中的胎兒敘話。在昏紅的燈光下,透著母性的輝光與說不出的怪異。
「等。」
…………
小小居室,一燈如豆。
侯夫人端著一碗浮著黑色渣滓的溫水。
臉上寫滿抗拒。
據說這是那馮道人為表歉意,特意留下的符水,出自玄門正宗,有安定心神的奇效。
她一點也不想喝。
但瞧了眼桌邊眼巴巴等候的婢女,為了早些打發走這礙眼的家伙,她還是捏著鼻子一飲而盡。
便急可不耐將婢女連人帶碗打發了。
很快,小小的居室就又剩下她一個人……不,她挽起衣角,露出高高鼓起的肚皮,撐得青白的皮膚下透著隱隱的紅色,似乎孕育著一團焰火。
她雙手溫柔地撫摩上去,嘴中淺淺呢喃。
「兒啦,你終于又回到娘身邊了。」
皮肉下動了動,似在回應。
于是她笑得愈加開懷,可偏偏在這「團圓」之際,一陣不識趣的濃濃睡意突兀涌上頭腦。
這安神符水的效力來得這麼快?
她來不及多過懷疑,踉蹌著回到床榻。
陷入沉睡前。
耳邊似乎听到刺耳的金屬敲擊聲。
……
不知過去多久。
在漸漸暗淡、漸漸晃動的油燈光照里。
侯夫人的肚皮如同破了的氣球,一點點「泄」了下去。
俄爾。
床幔上投映出一團扭動的怪影。
…………
夜霧已退。
殘月懸在雲頭,照得庭中寒氣依舊。
四周靜悄悄的。
忽的。
「嘎吱。」
細微卻刺耳的聲響里,房門緩緩打開一絲縫隙。
一個小小的影子鑽出門來。
月光適時灑下,照出那小小影子原來是個嬰孩。圓滾滾的身子,短手短腳,咿咿呀呀、左顧右盼著爬下石階,很有幾分天真可愛模樣。
當然,前提是得忽略它赤紅的表皮與一對黑洞洞的眼眶!
這怪嬰爬下石階,到了月色淤積的庭院,天真無邪的姿態忽而一變,如受了驚的野獸,一下子踮起腳尖,昂頭警惕周遭。
院子里光照斑駁,黑暗中的聲響縴細而又微妙。
听得到夜風嗚嗚,听得到樹葉梭梭,听得到……漸漸粗重的呼吸聲。
有人?
埋伏!
怪嬰轉身就跑,以身形不相符的迅捷,直投還未掩上的房門而去。
顯然是要故技重施,拿侯夫人的性命作擋箭牌。
「馮道長?!」
「跑不了!」
話聲方落。
臥室的門楣上突然抖開一條布軸,轉瞬間,一道用朱砂繪出符文的幕布便將房門牢牢遮掩。
怪嬰措手不及,悶頭撞上來,但見布帛上符文驀然放出毫光,霎時間就變得仿若銅牆鐵壁,將怪嬰整個彈飛出去,摔倒在庭院里。
也在此時。
黑暗中迸起急促的敕咒聲。
「鎮妖伏魔,顯!」
隨之。
「嘩嘩。」
如同翻動書頁的聲響,庭院本來空無一物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翻出了一枚黃符,隨後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不消片刻,百十張黃符顯現,構成太極八卦圖樣,將怪嬰圈在其中。
緊接著。
所有符咒上的朱砂齊齊放出微光。
這些光輝匯聚在一起,將怪嬰壓在陣中,動彈不得,同時也映照出從角落隱蔽處現身的李長安、馮翀與薄子瑜。
…………
「這妖怪……嘖嘖。」
薄子瑜挎著刀,繞著動彈不得的怪嬰打量了一圈,大刺刺品頭論足。
「倒是比那兩條魚妖好對付許多。」
李長安微微頷首。
憑那三條俎鬼展露的妖法神通,擱外面少說得有百十年道行,也不知「妖疫」是如何辦到的?
不過眼下也不好多說,只轉頭問︰
「馮道友,這你這法陣能維持多久?」
「盡管放心。」
馮翀笑道。
「但凡妖物,入我陣中,就得任我揉搓,是決計掙月兌不得。」
說得滿當的話剛入耳。
冷不丁。
那妖怪就「騰」的一下便站立起身,一對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對準三人。
李長安有些嘀咕。
「道友這是?」
扭頭一看,卻發現馮翀一臉的茫然與訝異,直到對上李長安探尋的目光,他才恍然回神,臉上旋即漲得通紅,一邊在嘴里嘟囔著「不可能」,一邊手上法訣接連變幻。
可怪嬰非但沒被再次鎮壓,反倒突兀動作起來。
李長安立刻拔劍護在兩人當前,卻發現怪嬰並沒有上來撲殺,或是趁機逃跑,只在原地跳起怪異的舞蹈,像酒鬼撒瘋,又像被頑童擺弄的提線木偶。
這是作甚?
道士方自疑惑。
就瞧見怪嬰身上漸漸滲出細密的血珠,在狂舞中潑灑出蓬蓬血霧。
薄子瑜福至心靈。
「當心。它月復中也有那蟲子!」
是了。
怪嬰現在的模樣可不與周淮死前相似?
李長安不假思索,揮手就擲出一點毫光,沒入怪嬰肚臍,露出短短一截針頭。
正是定魄針。
然而,先前無往不利的定魄針,如今卻失去了神效。怪嬰仍然放肆狂舞,揮潑血珠如雨,將符陣攪得七零八落。
道士並不意外。
畢竟定魄針射中的是怪嬰,而非它肚中的蟲子。
但好在,那寄身妖蟲的體型足夠大。
李長安眸光一閃,已然三兩步搶上去,一腳踏在怪嬰肚皮上,將短針深深壓進肚臍。
怪嬰的抽搐頓時停止。
李長安垂目打量,瞧見怪嬰體表的血珠在慢慢浸回身體,瞧見它空洞的眼眶里似有紅光閃動,瞧見它驟然鼓起的腮幫子……
「嘔。」
大股暗紅色的泥漿從其嘴中噴薄而出。
還未近身。
道士便能聞到其中怪異的腥甜味兒。
有毒?!
李長安不假思索抽身急退。
怪嬰也迅速從道士劍下逃離。
「馮道友?」
「曉得!」
馮翀高聲應諾,語氣里頗有些惱羞成怒。
他雙手捻訣,口中急誦。
「追妖索魔,疾!」
立時。
地上散落黃符通通隨咒飛起,于空中絞成一條靈索,朝著怪嬰的後腦勺電射而去。
怪嬰逃得快,靈索追得更快!
且看馮翀目含羞怒的模樣,這靈索及身後,怕不單是捆縛這麼簡單,少不得要穿琵琶、過丹田,真真切切從里到外捆個嚴實。
然而。
「莫殺我的孩兒!」
一個人影突然從房中撲了出來,將那怪嬰護在了懷中。
「天殺的愚婦!」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馮翀一時禁不住破口大罵。
原是飲下符水本該熟睡的侯夫人,不知為何清醒了過來,並在這關鍵之時跑出來攪局。
馮道士雖口中一時不慎,但也不會亂造殺孽。
趕緊撤換法訣。
「砰。」
但見黃符絞成的靈索頓時崩散,化作片片紙屑飄零。
一時間,竟也如落英紛紛飄灑庭中。
遠處的馮翀受到反噬,面色一時青白;薄子瑜鞭長莫及、高聲呵斥;李長安持劍大步奔近。但侯夫人全沒把三人放在眼中,她只是抱住怪嬰,將臉頰輕柔貼在怪嬰的額頭。
「我的兒,我的兒……」
可惜。
人有舐犢之情,妖哪兒有孺慕之心?
怪嬰在侯夫人的懷中忽的融化,變成一灘淤泥鑽進她的衣襟。
薄子瑜目呲欲裂。
「侯夫人,那是妖怪,不是你的孩子!」
可她哪里會听,只柔聲呢喃︰「好!乖兒,回到為娘的月復中來。」
若是妖怪得逞,那局面豈不是又回到了先前?三人半夜苦候不就成了笑話。
李長安盡管狂奔而來,但還是慢了一步。
這時。
「刺啦。」
某處忽的響起一聲類似鐵錐劃過鋼板的尖銳聲音。
侯夫人懷中的爛泥頓時劇烈顫動,滾出衣襟,居然又變回了嬰孩模樣。
同時,一柄長劍將將殺到,探入侯夫人懷中,將一人一妖隔開,隨即一挑,便把怪嬰挑飛出去。
侯夫人不避鋒刃,還要伸手去抱,卻被李長安一記手刀砍在頸後,揪住後領,甩飛出去。
不必道士再出聲提醒。
馮翀已然抓住時機,雙手一合。
「鎮!」
掩藏在黃紙屑中的數張完好符,化作箭鏃,飆射而下!
……
塵埃落定。
三人都是不自覺松了一口氣。
全程劃水的薄子瑜再沒開始時那樣拿大,只是盯著身上裹滿符紙的怪嬰,好奇問道︰
「這究竟是什麼妖怪?忒狡猾了些。」
「泥魃。」
馮翀解釋。
「我師門中有載︰海邊有泥魃,狀如嬰孩,高二尺許,通體紅色,每以濕泥投人,中之輒病。畏金鐵,聞聲即退。」
一番書袋子掉完,馮翀卻仍是眉頭緊蹙,倒不是為腳下的妖怪,而是……他俯身查看了泥魃肚臍上的針眼,又望向了方才金鐵聲響起的方向,最後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李長安臉上,滿懷探尋與深意。
好在道士臉皮夠厚。
「妖怪既然已被制服,也該換個合適的地方關押封印,同時也好嘗試治愈這妖疫。衙門那邊?」
李長安瞧向薄子瑜,薄子瑜卻干脆地搖起了頭。
「莫說大牢已經毀壞,就算還在,也指望不上。」
他仔細想了想,還是露出苦笑。
「恐怕整個瀟水城內都無一處合適的地方。」
確實如此。
畢竟是關押妖怪,一時不慎恐怕就會波及鄰里,城中人家擁擠,實在不適合安置妖魔。
「也許……」
馮翀忽的開口,語態遲疑。
「有一個地方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