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忙活。
臨時手術台又變了一個簡陋法台。
馮翀雙手捧著一支朱砂筆,念念有詞。
俄爾。
「薄兄弟,靜心凝神!」
對面局促不安的薄子瑜趕忙閉上眼,擺出個五心朝天的姿勢。
馮翀已然提筆上前,在對方眼皮上點起朱砂,口中同時喝道︰
「一筆封眼。」
手腕一抖,又在鼻端一劃。
「二筆封鼻。」
筆頭再轉,點向雙耳。
「三筆封耳。」
手腕回轉,在唇上一抹。
「四筆封口舌。」
最後點在眉心。
「五筆封神魂。」
朱砂點敕完畢,薄子瑜臉上緊張的神色頓時一變,臉上的皮肉松弛下來,像是進入了最深層次的睡眠。
馮翀又取了兩支香,一支插在薄子瑜發髻上,一支插在妖蟲身上。隨即點燃,但古怪的是,兩注香上青煙沒有飄然上浮,反是彼此吸引,慢慢飄向對方,最後混絞作一處。
一人一妖隔著大半個案台,以身上香,香上煙,彼此勾連。
馮翀又趕緊捻決。
「渡魂!」
話音方落,就瞧見兩股糾(和諧)纏的輕煙一陣急促地抖動,似有什麼東西透過煙氣傳渡而來。稍後,顫動平息,煙氣又變回那裊裊輕盈浮動模樣。
而煙氣兩頭的雙方,寄生妖蟲好像愈加僵死,薄子瑜沉睡的臉上也似乎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緊接著。
馮翀用筆端作刀,在薄子瑜嘴前虛虛一劃。
「口舌開。」
做完這一切,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神態也萎靡了不少,卻又馬上打起精神,捧出一本藥材綱目,緊盯著薄子瑜,念到︰
「黃 。」
室內寂靜。
時有燈芯 啪輕響,兩股香煙裊裊糾(和諧)纏扭動。
三四個心跳之後。
「黃 。」
薄子瑜的聲音含混響起,吐聲迥異與平時說話腔調。
但馮翀眼中神采反而一定,繼續念︰
「杜仲。」
薄子瑜再度學舌。
「杜仲。」
「決明子。」
「決明子。」
……
十來個藥材的名字之後。
「紫萱。」
這一次,久久沒有回應。
馮翀耐心等候了幾秒,終于露出一絲喜色,趕緊在書頁上勾畫作記號。
又念︰
「三七。」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兩炷香已燃得只剩三分之一。
馮翀的眉宇之間疲色難掩,但他還是勉力支撐著,將下一個藥材的名字念出。
「桑寄生。」
這一次沒有回應,馮翀習慣性地下筆去勾記,可冷不丁瞥了薄子瑜一眼。
但見捕快松弛的神態下,嘴角居然藏著一絲古怪的笑意。
頓時。
一股酥麻躥上頭皮。
「快動手!」
他忽而大叫。
「法敗矣!」
話聲方落。
薄子瑜突然昂首將嘴巴張大到了極致,舌(和諧)頭伸直探出嘴來,而後,兩道牙關猛然一合,便要咬斷舌(和諧)頭。
千鈞一發之間。
一只手將將趕到,掐住了他的牙關。
卻是旁邊護持的李長安早一步察覺到了蹊蹺,一手救人,同時,一手掐斷了發髻上的香頭。
但見空中糾(和諧)纏的輕煙突兀一抖,接著如同長鯨吸水,所有的煙氣倒卷而回,縮進了寄生妖蟲身上的法香里,而後被馮翀一把拔掉。
…………
道士和醫生這兩個職業通常是聯系在一起的。
青萍真人在瀟水偌大的名望,除了本人道學精深之外,還與她常年在左近義診有關。
所以水月觀中常備藥材也是很正常的事。
馮道士抹下老臉,把道童無憂給請了回來,許下了果子幾包、糕點若干、故事幾則後,才讓小道童從藥材庫里取出紫萱、龍葵、重樓、景天、長卿、雪見各一份。
這六味藥材,都是方才被妖蟲附身的薄子瑜沒有說出口,或說,懼怕說出口的。
藥材到手後,幾乎精疲力竭的三人也沒那閑心去熬煮。
干脆把藥材磨成粉,捏成了一個大大的藥丸。
因著泥魃被封禁,不能吞咽,當然也無法口服。便只好把藥丸從其肛(和諧)門里塞進去,再拿筷子捅進妖蟲體內。
人事已盡。
接下來,就只有靜待天命了。
……
長燭燒短,短燭燒盡。
又挑過幾次燈芯。
時間便在沉悶中流逝了老長一段。
可那妖蟲卻始終沒有動靜。
失敗了?
不得不讓人如此作想。
疲敝與無果的等待讓李長安禁不住的哈欠連天。
「快看。」
馮翀突然叫道。
這法子可是他提出來的,別人可以稍稍懈怠,唯獨他不肯放松神經。
李長安打起精神,趕緊盯過去。
卻瞧見,那妖蟲猛然打了個顫。
盤成一團的蟲軀突而抖開,除了頭尾還埋在泥魃體內,細長的軀干通通拱出月復腔,不住地搖擺、顫栗、狂舞。
觸須也隨即拉長蜷曲,扯得泥魃整個身子,由內髒到肢體、皮膚都不住抖動,浸出細密的血珠。
很快,鮮血染紅了案台。
「糟了!」
馮翀慌了神。
「快把藥丸擠出來!」
他忙不迭要上前,卻被李長安伸手攔住。
「別慌,再等等。」
馮翀無奈,只得在旁急得直跺腳。
可漸漸的,泥魃臉上的痛苦之色居然開始緩和,那些生長入內髒的觸須也慢慢溶解,最終化成了血水融進了泥魃體中。
俄爾。
妖蟲的掙扎終于停歇,它蜷縮回泥魃的月復腔當中,只時不時的顫栗幾下。
成功了?
不。
還差得遠。
別說妖怪沒變回人,便是那蟲子都還是蟲子,沒有變回腸子。
觸須盡除,倒是可以下手將寄生怪蟲剔除。
可蟲子沒了,腸子不就也沒了。
沒了腸子的妖怪還能活麼?即便能活,若是以後變回人,沒了腸子的人能活麼?
薄子瑜揉著酸痛的牙關,眉頭緊鎖。馮翀更是懊惱不已。
李長安笑著拍了拍手,準備出言安慰。
凡事哪兒能一步到位、盡善盡美?再說了,開了個好頭不也等于成功了一半麼?
可……
「兩位道長快看!」
又怎麼呢?
李長安連忙再往寄生妖蟲看過去。
詫異地發現,這妖蟲好似充氣氣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沒一陣,細長的環節狀的蟲軀便脹成一個個連在一起的肉球。
沒待幾人作出反應。
那些「肉球」便迅速收縮,好似有什麼東西,涌出蟲軀,經過泥魃的胃囊、食道,最後從喉嚨間擠出。
頓時。
泥魃猛然張開嘴。
一種難言的悶煩尖嚎掀起音浪擴散開來。
但見周遭布置的禁制,法旗翻倒,八卦鏡碎,黃符被激蕩到空中紛紛灑灑燃燒。
轉眼間。
室內一片狼藉。
而做完這一切,寄生妖蟲再度盤縮回去。大半截軀體開始慢慢泛紅,慢慢折皺,慢慢變得像腸子……
三人在旁,面面相覷。
…………
寅時末,卯時初。
山門前,月光大明,映照得畫壁上千奇百怪的五猖兵將抬手投足縴毫畢現。
可不到十步外的林子卻一片漆黑,好像陰暗從葉底、從石隙、從樹根里鑽出來,相互層疊、相互勾連,與整片山林粘在一起、鑄成一塊,風潑不進,月照不入,黑如墨,沉如鐵。
突然。
煩悶的聲浪自觀中迸起蕩過山林。
隨即,林中便有「淅淅索索」的聲響與之回應,樹與樹的剪影間,似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
林子,在黑暗中蠢蠢欲動。
與之同時。
那些傾瀉不入山林的月光好似沉降下來,浸潤入了牆上的壁畫,讓灰白的色彩重新艷麗,讓粗陋的筆觸變得柔順鮮活。
霎時間,壁畫上一位又一位五猖兵將竟是變得活靈(和諧)活現、躍然欲出。
而後。
它們張開了雙目。
數不盡炯炯目光逼視林中騷動的陰影。
風吹雲動。
月光晦暗須臾,天地也昏沉了那麼一瞬。
待到殘月浮出雲海,投下的輝光卻輕而易舉漫入山林。照得林中花草映木,一枝一葉清晰可人。
再看山門壁畫,依舊雙目緊閉,依舊色彩灰敗,依舊筆觸粗陋,仿佛方才種種不過一場幻夢。
只有道觀深處。
某間牆上繪滿五猖圖的神堂里,一個佝僂蒼老的身影獨自坐在神像之下。
青燈、古卷,默然無言。
只在掐完一輪念珠後,緩緩誦詠一聲。
「無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