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幻蝶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妖物。
它多生長于海市蜃樓之中,長于幻惑,變化萬千,但其本身卻如水中之魚,是不能存身于幻境之外的。
所以數量稀少,記載也是零星。
偶有只言片語,說是其隨海市而出,幻化出海島仙山、亭台樓閣,誘使過往船只停靠,謊稱仙境讓人滯留,卻在暗中用蟲卵寄生人的腸月復,初時同化人的髒器,繼而漸漸雀佔鳩巢、取而代之,最終蛻蛹成蝶。
據言,百幻蝶擴散族群的方式也很特別。
它們會在一批獵物中,遴選出一兩個「幸運兒」,同樣寄入蟲卵,卻並不孵化,反將「幸運兒」們放回人世,這樣它們的蟲卵就得以在幻境之外存活。
而那些放歸之人,雖一時得以逃生,卻並未窺破真相,只以為自己真的遇到過仙境,再加之蟲卵暗中影響,便會對「仙境」念念不忘,遲早會再次泛舟海外,尋訪仙境。
但仙境微渺難尋,運氣好,撞見個海市蜃樓,若是適合百幻蝶棲息,月復中妖蟲便會趁機孵化︰運氣不好,久尋不致,妖蟲便會作祟,讓「幸運兒」以為自己冥冥中受了仙人感召,然後呼朋喚友領一船人共入「仙境」。
海上多有仙人傳聞,也多有尋仙問道之士,可殊不知那些個熱情張羅、邀人同行的尋仙人中,又有多少是被妖蟲所寄,導人向死的呢?
閑話打住。
總而言之。
對于百幻蝶而言,有何處是比瀟水這無主幻境更適合的棲息地?又哪兒有比這數萬渾渾噩噩的妖怪更優質的孵化溫床與儲備糧呢?
而這數萬妖魔中最有價值的,毫無疑問是那些個大妖怪。
在幻蝶與于枚的爭斗中,雙方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卻都十分默契地繞開了大妖。
原因無他。
于枚害怕大妖蘇醒,讓本就脆弱的幻境雪上加霜。
幻蝶則是單純的饞人身子,又僅憑妖蟲,無力控制罷了。
即便是現在,也只是將那些個大妖好生看護著,等著徹底掌控幻境後,再行處置。
李長安的計劃瞄著的就是這一點。
他與虞眉分工合作,一人潛伏在水月觀左近伺機而動,一人在瀟水城中刺殺大妖逼幻蝶現身,未免被幻蝶看出蹊蹺,也順帶屠了閑雜妖怪混淆視听。
可是。
計劃進行得並不順利。
…………
明兒就該是酒神祭了。
連著兩夜的歡慶即將到來,那股子熱鬧勁兒似乎打今天一大早就起了苗頭。
街面上,采買的、吆喝的、閑逛的,男女老少,摩肩擦踵。到處都洋溢著歡慶的氛圍,好似連日的陰霾都只是昨夜幻夢。
然而,打街尾來了一隊人馬,卻是與周遭的歡喜格格不入。
那是一隊差役。
攜刀帶槍,煞氣凜凜,大多數面無表情、眼神也直勾勾對著前方,一張張臉都好似鐵鑄的,也沒有絲毫喧嘩,沉默著邁著整齊的步子穿過人群。
唯有領頭的兩個鮮活一點,有些「人」味兒,卻是凶神惡煞,眼楮不住掃視四周,警惕中還帶著貪婪。
周圍的歡喜一點兒也沒能感染到他們,而他們的肅殺同樣沒能影響到周遭。
街上的人群只是在他們來到時分開,離開時合攏,好似一桶油彩倒入水渠,涇渭分明。
「三。」
不遠處的一間面攤上,一身粗布短打作船工打扮的李長安默默記下一個數字。
這是他打坐進這攤子,短短的時間內,過去的第三撥巡邏隊伍了。
道士的計劃雖不順利,可還是起了些效果。
連番的殺戮,讓幻蝶沒法子安坐水月觀。它派出了大量被控制的猖兵和蟲崽子離開了老巢,到瀟水晝夜巡邏。
可惜的是,幻蝶本身卻始終龜縮在水月觀,仍舊一點點蠶食幻境。
時至今日,幻蝶能控制的區域已從水月觀擴散到了瀟水城牆下。
這情形實在使人撓頭。
難不成要釣出幻蝶這條大魚,光用大妖作餌,還是太輕了?
虎、牛、鳥。
李長安用茶水在桌上寫下這三個字兒。
它們分別代表著現如今幻境里僅存的三只大妖。
虎,是螭虎,是瀟水縣令。
牛,是嚙鐵,是本地巡檢司的巡檢。
鳥,是鬼車,是酒行的行首。
這三者的角色都是位高權重,本身深居簡出,平時也護衛森嚴,再加上幻蝶明里暗里的保護,可說很難找到刺殺的機會。
當然,難歸難,冒些風險,費些功夫,未必做不了。
但是,之所以刺殺大妖,本就是為引幻蝶現身,如若幻蝶繼續鐵了心不出水月觀,刺殺還有什麼意義呢?
更何況……
「客人,您的面好了。」
李長安不動聲色拂去字跡,抬起眼,是老板娘端著面款款而來。
她大概三十出頭,徐娘半老,風韻尤存,雖是荊釵布裙,但腰肢用衣帶收得極細,愈加襯得底下渾圓豐碩,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引來了不少注目,也招攬了許多生意。
道士的目光也難免粘了上去,卻不是因她的「小心機」,而是瞧見她走動間,裙擺下面似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
當她到了桌邊,放下面碗,彎下腰肢時,道士更是瞧見,裙下有凸起物在來回滑動。
好似藏著一條尾巴。
而更奇怪的是,周遭投來的或明目張膽或偷偷模模的目光,卻對這點毫不稀奇,視而不見。
也許是李長安的目光太過直白。
「客人,你往哪兒盯著呢?!」
老板娘的聲音透著股騷柔,與其說是呵斥,反是撩撥更多一些。
可當道士真與她對上眼,卻瞧見她的眼珠赫然變成琥珀色的豎瞳,眼瞼上生出細細的鱗片正向著周遭蔓延。
已有妖化的跡象!
李長安在心里默默道了聲「倒霉」。
這就是那個「何況」。
……
幻境的狀況日益惡化,漸漸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某些妖怪陷入了一種「將醒未醒」的狀態。身體某部分露出原形,比如尾巴、鱗片之類,但被幻境影響,周圍人連同它自己都會視而不見,可一旦遭到外部刺激,比如不該看到的目光,它們便會在短時間內迅速掙月兌幻惑,變回妖魔。
這就意味著,道士與虞眉的行動須得慎之又慎,否則,難免橫生枝節。這也是他們選擇在夜間行動,白天修整的原因,無非避開一個人多眼雜而已。
……
「嘿嘿,你說瞧什麼?」
李長安不慌不忙,大馬金刀叉著腿,探手在胸膛口撓了撓,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你還能長尾巴不成?當然是看看娘子這尻子好不好生養!」
說完,突然就一巴掌拍了過去。
老板娘躲閃不及,被正中靶心。
「呀」的一聲,跳了開去。
回過頭。
紅通通的臉兒,水汪汪的眼兒,已然沒了豎瞳與細鱗。
她呸了一口。
「死相!」
在座的男人們頓時掀起了一陣歡呼,李長安順勢站起來,向周圍拱手,擺出得意洋洋的樣子。
正鬧騰的當頭。
「殺人啦!」
街面上忽然傳來一聲慘嚎。
就見著一個雙手沾滿血污的男人跌跌撞撞跑了出來。
他的狀態很糟糕,身子抖擻個不停,嘴角、眼珠子各自扯著面皮,一張臉瞧不出是恐懼還是歡喜。
周邊人圍上去,或是詢問,或是撫慰,他一概置之不理,只是扯著嗓子,反復叫喚著︰
「死啦!死啦!都死啦!」
惹得滿街矚目,連面攤里的座客們都探頭張望,甚至于有人扔下吃了一半的面碗,興匆匆跑去湊熱鬧。
李長安沒去瞧上一眼,他默默落座,將那碗面條拉到跟前。
羊骨熬成的乳白湯水里,漂浮著細切的白蔥與新鮮的青菜葉,底下的面條條條勁道、根根分明,瞧來巴適又頂餓,唯一可惜之處,便是在面條與菜葉上裹著許多黑斑,像是密布的蟲眼。
李長安取出隨身的葫蘆倒了些清水進去,那些怨氣所化的黑點就在碗中化作一縷縷黑氣緩緩蒸騰。
待到消散一空,道士落下筷子時。
又一撥巡邏的衙役終于姍姍來遲。
他們顯然對「洗地」的活計駕輕就熟。
一邊把男人拉去凶案現場,一邊驅散聚集而來的人群。
人們也當真听話,乖乖散去,一丁點兒也不留戀,人們重歸歡喜,叫賣的依舊去叫賣,閑逛的仍然在閑逛。
方才那短短的一幕,仿佛微風吹過死水,那點漣漪眨眼就平息。
就連看熱鬧歸來的食客們,也只是端回碗繼續吃面,對剛才的一切只字不提,仿佛從未發生。
當真是一片祥和安寧。
李長安也吸溜完最後一口面湯,留下幾枚銅子兒。
起身匯入了歡騰的人群。
…………
月黑風高。
在城南角落,某個寒酸房院。
邱二模索起夜,才迷迷糊糊推房開門,被迎面的冷風一澆,打了個抖擻,惺忪睡眼睜開,跨出去的腳突兀頓在了門檻上。
門外黑漆漆的。
所有的事物都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它們互相疊合著,組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模樣,瞧來分外陌生。
尤其是那些紫藤,這幾天枝葉敗盡,留下虯結的藤,粗如長蛇,細如蚯蚓,從牆頭、屋檐盤繞著垂下來,在風里微微晃動彷如嘶嘶作聲。
往日里再熟悉不過的院子,今夜里竟教人心底生寒。
這份恐懼是有緣由的。
「瀟水的夜里不安生」這已是過時的老話,實則,瀟水的夜晚是恐怖的。
每天都有消息傳出,或是某人無聲無息死在床榻上,或是某家一夜之間滿門盡滅。
不分男女,無論貴賤,好似死亡無時無刻都在盯著瀟水里每一個人。
官府一直在竭力鎖封消息,可又哪里隱瞞得住?反是有精明的人發現,城里的權貴近來都不見了行蹤,各家宅邸也變得守衛森嚴,夜里巡邏的人馬也增加了好幾倍。
大人物們尚且如此,又怎教小民們不為之惴惴、為之惶恐呢?
邱二咽了口唾沫,有心縮回房內,可洶涌的尿意催促著他。
不得已。
他踏出了房門。
他不敢多看黑漆漆的院子,只是埋著眼,墊著腳尖兒就往自家茅廁猛躥。
途經隔壁廂房。
瞧見隔著窗紙透著朦朦的光,顯是點了燈燭。
這是屬于他兄嫂的臥房。
「這大半夜的!」
他不滿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正要啟步離開,冷不丁的,一絲兒極細的女人低泣聲鑽進了耳朵。
他先是疑惑,繼而一下紅了臉。
「呸!這大半夜的!」
然後偷模在窗紙上捅了個洞,撅起 貼臉瞧去。
只一眼。
熱血驟涼。
…………
兄長就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宛若沉睡,可被褥上渲開的鮮紅卻無言地述說出真相——他死了。
而嫂嫂則穿著衣褻和一個女子對坐在桌邊。
那女子背對著他,瞧不清面容,只見著鮮紅的裙子和素白的短衣,正一手扶著嫂嫂,一手拿著柄小刀,借著燭光,細細地剝取著嫂嫂的面皮。
嫂嫂大概還活著,刀尖兒每下去一寸,她鼻子里就鑽出些細若游絲的哼哼,邱二的尿意也隨之洶涌幾分。
更糟糕的是,或許是自己的呼吸沉重了一瞬。
那女子突兀轉過臉來。
猙獰的鬼臉在黑暗中泛著冷光。
霎時間。
邱二的膀胱和喉頭同時失守。
溫熱的尿液飆進褲管,尖利的驚嚎竄入夜空。
……
尿液浸入褲腿。
在這寒夜里帶來一股子令人羞臊的暖意。
邱二沒有在意這些。
他此刻無比的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再憋一會兒,後悔自己為何要多看那一眼。
如此,也許死的就只有兄嫂了呢?
可惜,一切後悔已然無濟于事。
鬼面人步步逼近。
他可以看到對方鮮紅的裙擺,看到她手中劍刃森冷的反光,也仿佛能听見血液滴滴墜落的聲響。
隨後。
他看見鬼面人作出揮手的動作。
立時間。
黑夜中迸起一聲尖嘯。
「要死了麼?」
他如此想到。
然而。
「叮。」
在火光的照耀下,那東西撞在一柄長刀上彈飛落地,原來是半把剪刀。
咦?
哪兒來的火光?又是哪兒來的長刀?
他愣愣回望。
竟不知何時,自個兒的身後出現了一隊衙役。
方才,正是為首的班頭抽刀保下了他的小命。
絕地逢生自是喜不自禁。
他扭頭就抓住了這班頭的褲腳,哭訴道︰
「大人,救……」
話語霎時滯住。
眼神也從歡喜轉為驚愕,繼而變成恐懼。
只因邱二瞧見,那個救下他的班頭,身軀突然開始膨脹,腋下生出手臂,嘴角長出獠牙,須臾間,竟化為了一頭猙獰的妖魔。
四臂妖魔揮了揮手,它手下同樣化出原形的怪物們便自個散開,隱隱將鬼面人圍在了正中。
但它卻並未急著廝殺,卻是拿出了一個號角
尖利而刺耳的號聲響起,仿佛狼群圍獵時的嚎叫,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的妖魔循著呼喚,相繼跳入了院中,將鬼面人死死圍住。
對此。
鬼面人只是豎起了劍訣。
旋即。
邱二只覺腰間一涼,然後看到了漫卷的紅光。
…………
邱二再次醒來時。
鬼面人已然不見蹤影,只有房舍在大火中熊熊燃燒,小院已然成了一潭血池。
至于那些衙役……喏,大抵是地上那幾堆零碎的尸骸吧!
他不知所措,呆呆注視著這一切,嘴上喃喃︰
「妖怪!
都是妖怪!
鬼面人是妖怪!
捕快是妖怪!」
他低頭瞧了瞧自己,上半身在這邊牆根,下半截卻在那邊牆角,中間被一根水桶粗的、褐色而腫亮的、隱隱帶著環節的肉條連綴在一起。
好似人被腰斬之後,又在中間接上了一條大蚯蚓。
「哈哈哈。」
他咧著嘴,笑得如此真誠,如此發自內心,以至于喜極而泣。
「原來我也是妖怪!」
但旋即。
那點喜悅便被洶涌的饑餓感所吞沒。
餓得發紅的眼楮四處逡巡,最終落在了地上的尸骸上,然後,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
他似一條餓得發狂的野狗,匍匐在血肉間,大口撕咬、咀嚼。
一隊「捕快」悄無聲息靠近過來。
直到被圍住,這才驚覺,猛然抬頭。
短短的時間內。
他臉上的五官都已退化不見,唯有一張布滿利齒的巨口向著衙役們發出混沌的嘶吼。
隨後。
便被迎面撒了一蓬粉塵。
說來也怪,他竟也在這區區一蓬粉塵下重歸寧靜。
有個嘶啞的聲音幽幽響起。
「這里發生了什麼?」
「妖女!是妖女!」
他張口,聲音透著驚惶,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膽怯的年輕人,說出了記憶里最深刻、最驚懼的一幕。
「妖女剝了嫂嫂的面皮。」
那聲音追問︰「她為何要剝你嫂嫂的面皮。」
他卻只是倉惶重復著︰「妖女剝了嫂嫂的面皮,妖女剝了嫂嫂的面皮……」
那聲音不得已換了個問題︰
「你嫂嫂是何人?」
邱二的話語突兀頓了一陣,再開口近乎夢囈。
他說︰
「我嫂嫂是狸兒樓的女工。」
…………
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翌日。
日落月升。
酒神祭如期來臨。
無論男女老少,不管貧賤富貴,人們拋卻了過往一切的惶恐、一切的憂慮,在這月光總是灑然的夜里,參與這場盛大的注定的慶典。
便是那些權貴們,譬如縣令、巡檢、行首……也離開了他們護衛重重的宅邸,和以往無數次輪回一樣,奔赴了酒神祭上最大也是最華麗的畫舫,奔赴狸兒樓三娘子主持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