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醫魂

「怪哉!怪哉!」

「脈象中並無寒邪入體。」

「家中貧寒無有飲食肥厚。」

「小小年紀談何情志失節。」

「面不黑,舌不青,手足亦不冷。無有胸痹之像,卻有胸痹之癥。」

老醫官胡須都不自覺捋斷了幾根,卻仍未診出阿枳的病因。

阿枳還魂後心絞欲死。

李長安一面讓人通知華翁,讓他逼問‘鬼猴子’,其邪術中是否還有手腳。但那廝是個變態的瘋子,道士不抱期望。

一面將孩子送到了慈幼院。

盧醫官雖然脾氣不好,但人品與醫術都是有保證的。

可沒想,老醫官也是無能為力。

人命關天。

「不如去城中的醫館試一試?」

「小……子糊涂。」老醫官本想罵「小鬼」,但想到旁人,便臨時改口,「除了老夫,哪有大夫願意問診?」

「怎……」

李長安意要反駁,可望見一言不發只默默垂淚的陶娘子,忽而反應過來。

母子倆是貧寒之家。

便連求神拜佛都只敢求自己這個「十錢神」,又哪里來的錢財去城里求醫問診呢?

可看到阿枳。

小女女圭女圭盡管在自己的法術下陷入昏睡,但身子仍不自覺抽搐,眉心緊鎖,眼皮跳動不止。顯然即便在昏迷中,仍舊承受著極度的痛楚。

好不容易把孩子的魂魄救回來,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活活痛死麼?!

「或許。」卻是黃尾突然開口,「阿枳身上並未染病呢?」

「哪里來的妄人,平白無故如何會痛?還不速速離去。」

盧醫官可不認得黃尾,捉須便是一通斥罵。

黃尾並不生氣,解釋道︰「老醫官不曉得,這女女圭女圭的魂魄曾被人以邪術攝去。她的病,或許不在軀殼,而在魂魄呢?」

盧醫官沉吟不語。

李長安到覺得有些道理。

他當即將阿枳魂魄喚出。生魂離體,自然再無疼痛。詢問阿枳,只道魂在體內時,心髒好似燒紅的鐵塊,烙得心口劇痛難耐。

再追問其他,小姑娘自己也懵懂得很。只是喊著媽媽,說是寧願做鬼,也不願再還陽了。

眾人只好將目光投向了黃尾。

黃尾欲言又止。

盧醫官當即不悅︰「既然有話,何必遮掩。」

陶娘子也抹去眼淚,過來哀求。

黃尾嘆了一口氣。

「非是不願說。只是我的法子過于奇異怪悚。」

盧醫官暗忖︰有什麼比家里住鬼怪悚?

李長安心想︰啥事能比穿越時空奇異?

都讓黃尾盡管說來。

黃尾只好屏退左右,只留下老醫官和李長安。

而後徐徐道來。

…………

「錢唐地下溝渠縱橫,錯綜復雜,不見天日,更兼鬼王盤踞其間,本地人往往談之色變,不敢稍稍靠近。唯獨我,卻能引人潛下溝渠,借此穿坊過市,躲避游神。道長不曾好奇麼?」

黃尾拋出個全無干系的問題。

李長安曉得他的毛病。讀過幾本書的人,廢話總是格外多。

配合點頭。

他也確實有些好奇。

「那便要從長說起了。」

黃尾目光稍稍放空,思緒沉入回憶,臉上不自覺擺出一貫的油滑討好的笑來。

「窟窿城有一大鬼,號稱‘捉捕使者’,專為鬼王捉捕生魂索拿死鬼,我生前便不幸落入他手里。」

兩個听客都顯出驚訝。

坊間俗言︰一墜窟窿,永不超生。

沒想,眼前就有個逃月兌升天的幸運兒。

「做活人時,我聰明外顯,錢唐皆知。那‘捉捕使者’以為我七竅玲瓏,可以當一條好獵犬,便拿了我的魂魄,塞進了一條黃狗體內,並以符咒勒束。」

「從此之後,每在深夜子時。我便在‘使者’的驅使下,或是巡邏溝渠,追拿誤入窟窿城的倒霉蛋;或是上到人間,捕殺敢于得罪鬼王的‘蠢物’。」

「我做狗竟然比做人強,以至于當‘捉捕使者’對訓狗漸漸膩煩,也沒舍得要我性命,反被我循著機會,掙月兌狗身,逃出了窟窿城。」

說話間,黃尾身體不住輕顫,顯然那段經歷並不似言語中那般輕描淡寫,但他仍強打精神。

「當我的魂魄回到家中,承蒙妻子不離不棄。軀殼仍在,一息尚存。可笑我當時喜不自勝,登時便要還陽,可當魂魄回歸軀殼,仿佛自投鐵水,周身無不劇痛!」

盧醫官神色一振,此癥狀與阿枳何其相似。

「終究吃痛不住,自個兒月兌出魂魄,當時也不曉得緣由何在,只好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家中。直到某天,我無意對鏡自照……」

他忽而起身,站到屋堂當中,叉手道了聲︰「污了貴眼,請勿見怪。」

而後褪下褲子。

兩人驚詫的目光下,他尾椎骨上竟生著一根黃毛稀疏的短尾巴。

他咧開嘴,似在笑。

「原來我從黃善均變作黃尾啦!」

李長安默然無言,盧醫官卻詫異出聲︰

「黃善均?!你是那個‘風流第二不肖第一’的黃善均!」

黃尾再屈身叉手︰「風流也好,不肖也罷,都是做人的黃善均,跟做鬼的黃尾有什麼干系呢?醫官何必再提。」

他不願說,盧醫官也不好再追問,只道「後來呢」。

「後來麼,我的妻子因故不得不離去,城中家宅也被債主收走。」

說到這里,黃尾神色稍不自然。

「我的軀殼也當做尸體扔到了城外飛來山旁的亂葬崗,被我拖了回來,藏在城內的溝渠中。我對這些溝渠熟悉得很,無人能發現,只有些老鼠與野狗過來啃食。老鼠來了,倒成我月復中餐;野狗來了,則與它撕咬。我也曾是一條好獵犬,豈能怕它?」

他挑弄眉眼,好似在說一則笑話。

「唉,可惜終究無濟于事,我守在肉身旁,一日一日看著自個兒漸漸死去,終于生魂變作了死鬼。」

「渾渾噩噩了好些時日,直到遇上了華翁,承蒙他老人家收留,我才找到了新的‘活’法。」

他唏噓幾聲,又連連擺手。

「說多了,說岔了,這些話與今日之事又有什麼關系呢?」

難得正色,以自身為例,作出結語。

「生魂隨畜身而變,再歸人身,魂不適體,如何不痛?」

…………

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直到。

「唉~」

盧醫官喟然一嘆,打破寂靜。

「先前言語多有得罪,黃郎君勿怪。老朽尚有一問。」

黃尾連連躬身。

「哪敢稱郎君,不是折煞小的麼?醫官但問,一定知無不言。」

這番作態讓老醫官不免皺起眉頭︰「先前看那女娃魂魄,未見異樣。即便有,魂魄非是血肉,又該如何醫治呢?」

黃尾既已長篇大論,當然早有月復案。

「我變在毛發,肉眼可觀。阿枳變在膏肓,須得開胸視之。」

「至于醫治之法倒也簡單。」

「換心。」

他如是答道。

…………

黃尾先前說得沒錯。

刨魂視心本就堪稱奇異。

再要用一好心肝換一壞心肝,可不怪悚麼?

「不可!」

盧醫官當場拍了桌子。

「豈可為活一人,而殺一人?」

李長安也要贊同,可轉眼一想,以黃尾的性格,哪里會主動說這種得罪人的話。略一思索,頓時了然。

「倒也未嘗不可。」

在老醫官發作前,李長安趕緊于他解釋,老頭臉色也漸漸放緩,最後撫須一嘆。

「也罷,也罷。醫者父母心,哪兒看著小女圭女圭活活痛死?」

他起身道了「稍候」,風風火火離開,不多時,又風風火火回來,手里多了一個竹箱。

打開來。

盡是油布裹好的三稜針、平刃刀、月刃刀、剪子、鑷子、管子、鋸子、斧子等工具。

「老夫少時便已通讀《諸病源候論》、《劉涓子鬼遺方》、《瘍科證治準繩》、《外科正宗》等名家醫書,壯時更是在軍中效力,見慣了諸般瘡癰、金創。要說施針用藥,比城中國手或許不及;但要論斷肢刮腐、開月復接腸,他人卻拍馬難及!」

「咦?!」黃尾熟練擺出震驚,「不想小小富貴坊,竟藏著一位世間少有的外科聖手麼!」

老頭坦然受之,旋即又神情一黯。

「卻有一點。」

「醫官但說。」

他手拂過竹箱,工具依舊銳利,可箱子已多積灰塵。

「我老了。」

…………

阿枳沐浴著晚霞。

虛幻的小臉漸漸凝實,腳下也慢慢長出影子。

不多久,便「活」了過來。

魂魄沃光而生肉。

不管看多少遍,李長安都會為這錢唐獨有的陰陽變化之奇妙贊嘆不已。

更別說阿枳了。

小姑娘試圖去踩自個兒的影子。

歡快得很。

「娘親,瞧,我又有影子啦!」

陶娘子慈笑點頭,目光卻透著擔憂,望著李長安。

道士點點頭,以法術渙散阿枳的神識,將她送入房中。

臨時布置的手術室里。

何五妹抓著「手術刀」,僵立在「手術台」旁,嘴里念念有詞。

李長安把阿枳搬上台,附耳一听。

「凡始縫其瘡,名有縱橫,雞舌隔角,橫不想當,縫亦有法,當次陰陽,上下逆順,急緩向望。」

啥?瘡?

李長安快步到充作手術指導的盧醫官身旁,小聲問他︰

「不是說五娘已盡得你的真傳了麼?」

「小子勿憂。五娘于醫道頗有天資,雖是女兒身,斬骨鋸肢稍顯氣力不足,但手巧而穩,剝筋膜刮腐毒已青出于藍。」

「她以前做過手術?」

「宰過雞鴨,偶爾刨幾尾活魚。」

「什麼?!」

「噓。」

李長安無奈得很,但事已至此,還有什麼辦法?總不能去找個理發師或殺豬匠來吧,何五妹已是最好的選擇。

他只好持符守在一旁,隨時準備出手。

好在,何五妹確實如盧醫官所言,很有天分。

幾個深呼吸之後,整個人便已全神貫注,下刀精準而又利落。

魂體畢竟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軀,切開肌膚後,不見血肉淋灕,只見肌理畢現。

成功打開胸膛。

阿枳的心髒便在諸人眼前。

李長安雖慣見尸體,但沒把心肝挖出來細細翻看的習慣,瞧不出所以然。

倒是盧醫官,經驗豐富,一眼便瞧出。

「此乃羊心,非是人心。」

黃尾說得沒錯,病在心髒,需得用「好心」易「壞心」。

魂魄不是肉身,所以不必擔心失血,也不必顧慮排斥,更別提感染。花了一些功夫,何五妹成功為阿枳換上了一顆「好心」。

縫合本慣用桑皮線,但不適合魂體,所以用了阿枳的發絲。

最後是李長安,他采來陰氣與陽氣,再輔以法力符,往開刀處交替吹呵。

不多時。

心口竟完好如初。

如此。

一場荒誕古怪的魂魄換心手術就這麼因陋就簡地完成了!

……

送走了千恩萬謝的陶娘子。

天已昏黃。

可以望見錢唐各處升起道道煙柱。

那都是諸坊為祭祀孤魂所點燃的篝火。

屬于活人的「中元節」將盡,屬于死人的「鬼節」正在來臨。

黃尾心急火燎,生怕去晚了,分不到好豬肉。

李長安讓他稍安勿躁,關于這台手術,患者、醫生、助手、親屬都已散場,唯獨捐獻者卻一言難發,豈不遺憾。

他走向捐獻者,也是始作俑者,綽號「鬼猴子」的侏儒。

他被鐵鏈鎖住四肢關節,再以短釘將符釘入天靈,以閉塞五感,徹底將其魂靈關在了軀殼中。

仿佛一具尸體,橫在台上,沒有半點聲息。

道士揭開黃符。

哈~啊~

侏儒頓時「復活」,張著喉嚨拉扯出長長的喘息。

他魂在體中,「羊心」帶來的劇痛一點不少,只是先前被封印,沒有表現出來。而現在被揭開黃符,積累的痛楚一股腦涌出。

當即身體不住痙攣,筋肉似蚯蚓在皮下亂竄。

他卻強忍耐著,沒有喊出一聲,反頂著劇痛,擠出怪異得猙獰的笑。

「原來你這道士也愛使乃公的邪術,可惜不得法,不若跪下磕三個響頭,乃公便收你做徒兒。好好教你如何把你那父母親朋,都換上畜身的心肝脾肺,待他們痛得欲死,肉質最是緊致,正好割下來于你我爺倆佐酒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放聲大笑。

李長安也不生氣,由著他笑,到他漸漸笑不動了。

「我以為閣下雖喪心病狂,卻仍不失心智堅韌。原來也會惡語激人,以求速死麼?」

侏儒笑聲戛然,閉上眼,不再言語。

「怎麼?報應太快無言以對麼?」

「報應?」

侏儒猛地睜開眼,也不知是痛是怒,雙目赤紅欲滴,青筋暴起,倒比李長安更像鬼一些。

「只報賣方,不報買方?是何報應?如此可笑!」

這下輪到道士無話可說了。

侏儒咬緊腮幫,爛牙相嚙,以致逸出鮮血。

「何必多言,但求一死!」

李長安冷冷一笑︰「何妨多些耐心?」

「受你毒害的孩子可不止阿枳一人。莫要著急,你等的魂魄尚有用處。」

說罷,再度釘上黃符。

將他的暴怒與絕望封入黑暗的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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