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繁星從胭脂河上亮起,河道中心,那些花團錦簇,燈火闌珊的花船逐漸靠停岸邊,迎接客人上船作樂。
當然河道上舶位有限,那些達官顯貴,名人雅士聚集的商圈,客流量最好的碼頭,當然是讓給在前次花魁選舉中,名次最高,最富盛名的花閣。
事實上若不是提前被魯王包了船宴會,那每天晚上的花船隊當由‘花龍’的大船領頭居首,一條花船如長龍,浩浩蕩蕩沿著胭脂浦游動下來,西出灕江望川賞月,到凌晨再調頭回來,這就是興業最有名的夜生活‘花龍游江’了。
現在天色漸晚,兩岸的人群已經聚攏來,湊熱鬧的閑人和慕名而來的旅客紛紛雲集兩岸,還有好多的客船小舟也跟著船隊兩側,時不時就接送酒客登樓賞花。
而這染得繁華如錦,芳華滿江的船隊里,就有一艘打著大紅燈籠的鬼船混跡其中。
時不時的,這鬼船就走走停停,從江邊接一些客人上船。這些人大多是來巽國四大書院求學的士子,有本地的寒門,也有中原逃避戰亂來的外地人,但一眼望去,很容易就能看出他們的共同點。
第一他們很窮,手里沒錢,只能過過眼癮。第二他們都很年輕,年輕火旺的,才來過過眼癮。第三他們都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自命清高,滿口禮義廉恥的,也只敢過過眼癮。
那鬼船往岸邊一停,大紅燈籠一照,那岸邊一個個的窮書生,就都渾身一震,字面意義上如鬼迷了心竅,笑容滿面得上了船,依次進了牡丹閣,頭臉都給燈映得通紅,陷入至福至樂的幻境之中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李凡就大眼瞪小眼得站在一旁,無語得瞅著這些個上船的窮書生們,一人一間走到包廂里,然後開始打手銃。
真是見鬼了……就這?鬼呢?
不是,你把這些窮書生勾引上船吸他們的陽氣,那好歹整活兩個女鬼出來意思意思吧?人陽氣都泄給你了,也讓人家正經來兩下,給點甜頭嘛是吧。哦!搞了半天還是叫他們自己解決啊?這也太過分了吧!差評!
李凡揉著眉頭,好吧,至少旁觀了一番鬼船逮人的操作和套路,又拿出八卦鏡這里瞧瞧,那里瞅瞅,順帶著掐指算一算,也差不多想明白了。
難怪他一開始也沒看出問題來。因為這船本身其實沒啥問題。頂多是外頭的燈籠有些迷人心智的幻術法陣,但對瞽觀無效,所以沒給李凡迷住。而且以前遇到這種詭異事,冷不丁心情掉一點,李凡還能有所警覺。但現在歸虛元嬰修成以後,他的心情就是增長的,而且老實說他在那賞花魁也是賞得心情大好,就沒注意到不妥來咳咳。
總之嚴格來說,把這牡丹閣的船,叫作鬼船並不大對。因為船上確實沒有鬼。
鬼,一般而言無依無憑的魂魄,在這個太極世界的規則下,是沒法獨立存在的。
除非煉到元嬰寄托元神,或者金丹境界得了類似禪衣的兵解法寶,否則任你是什麼人,多大的怨氣執念,七天一過,都要還魂轉世,煙消雲散。沒有肉身道體容納,還想只憑借魂魄長存于世,也不是不行,但需要布陣非常復雜的陣法,並依靠穩定的天地靈脈維持法力。
胭脂浦這地方,人來人往的,你說是黃金水道確實不為過,可要說是事宜修仙的靈脈,未免就有些胡扯了。好歹也是巽國的眼皮子底下,怎麼可能有那麼多不得超生的冤魂野鬼,大搖大擺得誘拐書生榨取他們陽氣還不引入注意呢?
所以在暗中作怪的不是什麼‘鬼’,而是人,或者至少,是快要修成‘人’了。
李凡拿出八卦鏡,追蹤書生們被吸出的陽氣的走向,找到了牡丹閣樓頂,大概是原屬于花魁的閨房內。
當然,依舊是空無一人,鬼影都沒有。但掏出司南瞧一瞧,李凡還是找到了罪魁禍首。
應是那放在床榻上的箱子。
這看著是個首飾箱,和裝金餅的梯籠差不多,但大了一些,紫檀木,總有些年頭了,上下有七層,邊角有金飾,花雕的是大團的牡丹,金貼的是比翼的雙蝶。
整船的陽氣,正被源源不斷的吸到那寶箱匣內。
想必就是這件‘物’了。
‘物’和人不一樣,這寶箱雖然還沒成型,但只怕修為奇高,說不定該有化神的境界,要不然早該被巽國的修士給得去了。
萬物皆有靈,這位道友願意現出真身相見,也是一番難得的機緣。李凡想了想,覺得也不要上來就傷了和氣,還是先禮後兵吧。
于是他也模出自己的尊天魔像,往寶箱前一拜,就地盤膝而座,元神出竅,主動遁身入幻境之中。
再睜眼,李凡卻發現自己站在岸邊,依然是‘花龍游’,不過這艘牡丹閣,卻是花龍的龍首第一位,正隨波而來。
那花船頂上,立著的二八芳華的美人,應該就是這一屆的花龍。
翠鈿金釧,瑤簪寶珥,錦繡花裙,鸞帶繡履。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
真真是傾城的國色,絕代的佳人。
李凡老師給這位打了個九十六,不禁搖頭嘆道,「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道友說的是。」
李凡扭過頭,看到一個少女站在身後,眼眉同他剛才一眼瞧到,立在那花魁身後的丫鬟倒是一模一樣的。身上穿著紅衣,繡了朵牡丹,頭上兩個髻兒插著兩只金蝶,一如那箱子上的伴飾,大概就是作妖的那件‘道友’了。
「我家小姐生前是牡丹閣的花魁,艷冠群芳,從十三歲登閣起,就是藏龍浦上的‘花龍’了。只可惜最後還是逃不過佳人錯付,明珠美玉,投于盲人,萬種恩情,皆化流水,深是可惜。」
李凡模了模胡子,才反應過來是元神光著臉,便咳嗽了一聲,「莫非道友因為舊主之事,遷怒于那些書生麼?」
那寶箱丫鬟冷笑,「不錯,這些書生滿口仁義道德,說起來就天花亂墜,實際上都是見色忘義之輩。真若是勤學苦讀的,壓根就不會來胭脂浦上我的船。不過是醉心享樂,貪圖富貴的妄人,才眼巴巴得鑽進來,貪圖的不過是一夜的逍遙,這樣的人渣,早些死了才好,真給他們當了官閥,也不過是欺壓良善的蛀蟲罷了。」
李凡給她嗆得一陣尷尬,「這就有點有失偏頗了吧,男歡女愛也是陰陽互補的大道,繁衍生息是人之常情,太過壓抑憋出病來也不是好事,道友給他們個教訓就是了,又何必做的這麼絕,要人的命呢?」
寶箱丫鬟嘲笑道,「道友這麼說就不對了,我哪里有關他們在此,這船上可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是他們自己堪不破,不肯出去罷了。就算我把他們都丟出去,第二天也自以為得了艷遇,被佳人賞識,越發欲罷不能,甚至還拉幫結伙的,慕名而來呢。」
李凡不由得皺眉。確實,這艘船上只有幻陣,沒什麼封禁之法,但對方是有點強詞奪理了。畢竟這箱子的境界這麼高,區區凡人怎麼可能堪破夢幻和現實的區別,自己從幻境里走出來呢?
這要是出世的修行者倒還罷了,但這些入世修身的書生,要他們看破凡塵世事,豈不是叫他們自己離經叛道,儒生不做,去做和尚道士了麼?何況真要以色心誅人,幾個男人能剩下來啊?
于是李凡笑著勸道,「咳咳,只是道友的修為太高,尋常凡夫只怕是很難清醒過來的。不如你換個地方修行?都這麼多年了,你家小姐的怨氣也該消了吧?
就當是這些書生不懂事,你就當放個屁,把他們放了吧。」
寶箱丫鬟瞧瞧李凡,「道友是想收拾我?」
李凡依舊笑著道,「總歸你害人不少,我給你一晚上收拾收拾離開胭脂浦,再讓我抓著你害人,我打滅了你元神砸了你的盒子當柴燒。」
寶箱丫鬟和李凡對視了一會兒,聳聳肩,「你以為誰想留在這鬼地方麼,但你不是瞧見了嗎,我是個箱子,這陣法又不是我布置的,我也在等人。」
「等人?」
「喏,等他。」
李凡皺著眉,順著對方手指的地方一瞧,只見羊思黯居然也在。他正在河邊的望江亭里,借著花龍游照成白晝的燈光讀書,居然一點沒抬頭去看那接連而過的游船和船上的美人。
而牡丹閣的花魁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在花船經過的時候,不由扭頭去看岸上心無旁騖的書生,羊生卻自始至終沒抬頭看她一眼。
哇塞,這逼裝得可以嘿……
「我原本只是器物生靈,後得神仙點化,傳授拜月化人之法,並在胭脂浦等有緣人認主,只要他能通過這幻境的考驗,我便拜他為主,保他一世人間富貴,等他壽元盡了,就可以去神仙洞府中拜師,修行大道了。」
寶箱丫鬟也在石階上坐下,拖著腮幫子看著胭脂河中的繁華。
李凡不由皺眉,「你怎麼知道他是有緣人?」
「我猜的,其實每個上船的書生,都會入此幻境一夢,接受神仙的試煉。只不過他們都是假書生,沉迷,一個都走不出去。我看到現在,也只有這個羊生是真書生,破陣的可能性最大了。」丫鬟撇了李凡一眼,「道友同他是相識的吧?本來上一次都快成了,偏偏道友闖進來給他打斷了。這一次麻煩你別壞事了,等一等就有結果,到時再打也不遲。」
李凡看到眼前的場景正在飛快變化,知道是丫鬟在加速快進,一時也不急著動手,斜了她一眼道,「這到底是什麼試煉?」
「也沒什麼,你也瞧見了,就是小姐當年的經歷罷了。我家小姐曾和一個書生結緣,自己贖身嫁與他為妻。並且用自己的私財助他考功名。但那書生不肯用功也就罷了,居然貪慕蠅頭小利,為了區區千金,就把小姐賣給巽國的王公為奴。于是小姐傷心欲絕,摟著我沉江自盡,含恨而死。此事一直是我心中的執念。
所以點化我的高人,就布下此局,只要有其他的讀書人能破劫而出,改變小姐的命運,我也能破除心中執念,一朝頓悟,修成人形。只是在江上十年了,一個能破劫的人都沒有,直到今天。」
李凡忍不住吐槽道,「……你這個事我好像在哪里听過啊,你家小姐是不是姓杜?」
丫鬟聳聳肩,「道友也听過牡丹閣的杜薇啊,也是,這事在巽國都是極有名的。小姐一個人做了七年的花龍,藏在我匣中的珍藏珍寶無數,民間甚至說藏龍浦中藏的花龍,就是我家小姐哩。」
李凡,「……」
「不過這次這個羊生,我想應該能破劫的,」寶箱丫鬟看著倒是挺輕松的,還和李凡聊天,「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這是真的在讀書,哎呦怎麼還在讀啊……」
李凡也看到了,這個羊思黯真的是手不釋卷,日夜勤學,借光苦讀,以至于那小姐每天從江邊過,他看都不看一眼,給旁觀的道友丫鬟都等急了。
于是在李凡的建議下,寶箱丫鬟也作弊,強行制造偶遇推動劇情,弄了個‘天降大雨,哎呀沒帶傘,船家等等我,公子,你衣服都濕了,我幫你烤一烤吧。’的深夜檔劇情,總算是強行安排杜薇同羊思黯接觸上了。
杜薇倒是中意羊生很久了,就覺得這個書生人忠厚,老實,勤學,刻苦,是個可以托付的,借了一次傘就給他盯住了。
羊生倒是一臉懵逼,怎麼就讀書讀個好好的,突然被個花魁包養了?但幻境之中也由不得他細想,就莫名其妙的開始和杜薇雙宿雙飛。
不過羊思黯倒確實是個有本事的,他本來在離國就是進士高中的水平,氣死尚書的文筆,在幻境里又學了老久,巽國的考試算個毛?
于是一路快進,眼看著羊生連中三元,就要走上贏取白富美,出將入相,走上人生巔峰的贏家故事。
但這幻境畢竟是個劫,目的是要幫寶箱丫鬟破除執念,而不是讓羊生意婬爽一把,于是後頭的劇情急轉直下,這一次幻境里是巽國主看中了羊生的人才,要把公主嫁給他。
杜薇雖然是花龍,但終歸身份卑微,而且巽國公主也嫉妒她的美貌,于是國主便要買杜薇為妾,讓羊生報個價。
羊思黯斷然拒絕,表示十萬金也不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不了爺去離國嘛!
大概是提到十萬得罪了國主,咳咳,總之最後羊生又被說成考場舞弊,給強拿下獄了。
而杜薇那邊也被巽國公主趕到,一陣冷嘲熱諷,覺得是自己的出身壞了郎君的前程,又被官家強逼要娶,這也是個性子剛烈的,寧死不從,于是又一次怒而抱箱沉江,自盡了。
李凡和寶箱丫鬟看得也是楞了半天,這都沒能改變杜薇的命運,一時無語。
誰知這時幻境還沒完,羊生又被放出來娶公主了,可他得知妻子自盡,于是也投江了!
但羊生不是自盡,他是個通水性的,居然潛入江中逃走,還尋到了杜薇的寶箱,最後抱著寶箱逃生,然後對著箱子發誓,要報殺妻之恨!
「……也行吧。」寶箱丫鬟覺得可以了。
然後李凡睜開眼,從幻境中退了出去,看著面前床榻上,頭戴一雙金蝶,懷里抱著寶箱的丫鬟。
「道友稽首了,從今日起奴家就是杜霞了。」
李凡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听見底下船艙里一聲怒嚎。
「啊啊啊——!我羊福不滅巽國誓不為人!」
李凡,「不是……你這試煉真的是破執的嗎?為啥我感覺都轉到他頭上了……」
而杜霞深深吸了口氣,瞳孔里七彩寶光四射,直沖雲霄,整個人隱在祥雲里,散漫得道,
「昨日因,今日果,都是自己選的報應罷了。這就是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