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黃縣城學塾那邊,散學下課,天色還早,家境好的稚童,紛紛放起了紙鳶。
喝過茶水,聊了些山水見聞,陳平安帶著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出門,閑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頭,白者是雲碧是樹,不知人間第幾天。
不曾想邵雲岩找了個由頭,竟然不仗義地自己散步去了,這讓與年輕隱官獨處的酡顏夫人緊張萬分。
陳平安與她一起走向山頂,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銅錢的彩色繩結,笑問道︰「認識?」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
這彩色繩結,由百花福地眾多花神,各自一縷精魄煉化而成。
與她沒有直接關系,卻有些淵源,酡顏夫人當年能夠活著逃遁至倒懸山,百花福地的數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廟議事,酡顏夫人與百花福地就極為親切。
陳平安收起繩結,說道︰「你這次陪著邵劍仙雲游中土,可以幫我捎句話給百花福地,就說我下次拜訪福地,會攜帶此物,至于歸還一事,需要面議。」
酡顏夫人流露出訝異神色,年輕隱官算是白給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給那些金榜題名的京城舉子報喜?可都是有報酬拿的!
而且此物,驚喜之大,豈是一個讀書人考中進士能比的,百花福地眾多花神,人人有份,故而酡顏夫人完全能夠想象,將來自己與邵敬岩在那百花福地,會是何等座上賓。不管陳平安與福地花主事後談得如何,她酡顏夫人說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撈個客卿當當。作為梅樹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豈會對百花福地沒有念想?這就像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將鐵樹山視為聖地,山澤野修對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笑道︰「這就當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觀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報酬了?」
酡顏夫人嫣然笑道︰「沒問題!」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師堂其實就只有一座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上山頂,「梅淨,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笑容牽強起來。
梅淨是酡顏夫人在避暑行宮秘檔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懸山,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開闢出一座梅花園子,她豈能不自報真名。
陳平安說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錦還鄉,雲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懸山,酡顏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擔任梅花園子的幕後主人,都不敢離開園子。
如今卻是當了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公認是陸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如今與邵雲岩作伴,浩然九洲何處不敢去。
酡顏夫人頓時心弦緊繃,反復思量,自從騰空一座梅花園子,交予劍氣長城,與那頭隱匿極深、化名「邊境」的飛升境大妖,徹底劃清界線,選擇主動跟隨陸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南婆娑洲齊廷濟創建的龍象劍宗,擔任供奉,前不久給雨龍宗擔任客卿……怎麼思量都沒有半點越界之舉啊,再說了,秋後算賬葛藤禪,也不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一貫作風,別的不說,陳平安做事情還是很爽利的。
陳平安說道︰「人有心結樹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說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譜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個疤。」
酡顏夫人小心翼翼說道︰「我已經釋然了,隱官大人不必擔心我會在這邊與誰不依不饒,繼而給龍象劍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歲月悠悠,反正當年為難她的那撥練氣士,也沒剩下幾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要跟這個世界達成和解,每一次所謂的和解,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遠是委屈,不會減少絲毫的。」
「只說我自己的一點見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模模,悄悄拆解這個世界,首先就得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了解很多人會什麼會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其實這一點,酡顏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貧時靠狠窮靠忍,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變成上上人,會不會變本加厲報復這個世界,到底是一門心思報復曾經的惡意,還是報答當年的某些善意,或者兩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與我關系親近與否,能否稱之為朋友,你其實不必用丟幾瓣橘子皮來試探,要不是暖樹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樹絕對不會讓我代勞,我才懶得管你。」
酡顏夫人赧顏一笑,「隱官大人,是我畫蛇添足了。」
陳平安說道︰「齊廷濟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還是一個極端追求思路縝密、行事嚴謹的人,換句話說,就是個有強迫癥的,有潔癖,只是他一直隱藏很好,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一個家族,環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腳,如今變成了宗門,在南婆娑洲一家獨大,所以這個特點會逐漸擴大、顯露出來,何況你在齊廷濟眼中,是有個標價的,這句話說得很難听,而且也有背後說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龍象劍宗,將來因為你,因為某件事,導致陸芝跟齊廷濟翻臉,大好局面,付諸流水。不管別人怎麼看,只說我,在某種意義上,是將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都視為劍氣長城的香火延續。」
「陸芝有自己的劍道追求,分心與人問劍,非她所願,她不喜歡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從來委屈不了陸芝,但是陸芝就你這麼個朋友,她一旦為你遞劍,只會更重。文廟的規矩,陸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後百年內,文廟約束大修士,只會越來越嚴格。這不是在危言聳听,就像我自己,因為某件謀劃,先前就做好了上下兩宗被文廟封山百年的心理準備,然後我自己還得被禮聖丟去跟劉叉作伴一甲子、百來年的樣子,每天練練劍釣釣魚。」
「邵雲岩境界不夠,雖是劍仙,卻不擅長與人廝殺,況且他志不在劍道登頂,以前是,以後亦然。」
「要我說啊,我們邵劍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後添杯不如無,渴時飲水甘如露。老來身健百無憂,且作人間長壽仙。就這麼兩個道理,一個如何為人處世,一個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徹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雲岩也不合適為你出頭。」
酡顏夫人听得愈發迷糊,陳平安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陳平安說道︰「彎來繞去跟你說了這麼一大通,說得簡單點,其實就一句話,你最終能夠依靠的,始終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後,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了去。
酡顏夫人听到這里,只覺得心都涼了,又添了個天大委屈不是?有你這麼說理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淨,所以將來遇到事情,找宗主齊廷濟求助,未必討喜,讓陸芝出面解決,痛快是痛快,可畢竟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齊廷濟哪怕願意幫忙收拾那個爛攤子,不找陸芝說什麼,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寫一封信寄給落魄山,跟我打聲招呼,保證隨叫隨到。」
這樣的口頭承諾,陳平安只給過兩位,摯友劉景龍,穗山神君周游,後者還是因為與自家先生的緣故,陳平安上次游歷穗山,留下一句「但憑差遣」的承諾。
陳平安笑道︰「即便我當時不在山中,或是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導致我無法第一時間趕到,我也會跟朱斂和崔東山事先打好招呼,將你的請求,作為上下兩宗的優先解決之事。放心,我一定會讓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門,知道什麼叫自找麻煩。」
酡顏夫人怔怔出神,回過神後,默不作聲,她只是儀態萬方,與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一襲青衫憑欄而立。
酡顏夫人趴在欄桿那邊,她無需任何妝容,天然嫵媚,自是梅花暈胭脂。
好像雙方不談正事,就沒什麼可聊的了,一時間就有些沉默。
她突然轉過頭,問道︰「陳平安,今天與我談心,先取出彩色繩結,再報出我的真名,然後說出齊宗主、陸先生和邵雲岩的各自心性,最後與我說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種對我的拆解?」
「別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話,說得這麼怪。」
「對了,陳平安,你前邊說的謀劃,到底是謀劃什麼,後果這麼嚴重?」
「將已經被文廟赦免的仰止騙出再砍死,再等著被禮聖抓去功德林關禁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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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幕峰與黃湖山相鄰,流雲至此山如人緩緩登山再驟然奔襲下山,霎時間雲海傾瀉如瀑。
頭一遭的稀罕事,陳平安親自督造這座遠幕峰的營建事宜,與朱斂一起推敲各個細節。
因為常年遠游的緣故,使得連同祖山落魄山在內,幾乎都是朱斂這個大管家在負責土木營造。
陳平安購買了許多大條青石板,打算將整座遠幕峰山路都鋪成青石路,兩側豎起竹欄,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時分,還會陪著小米粒巡山一趟,再去泉府賬房那邊,陪著韋文龍和張嘉貞一起對賬。
回到竹樓後,陳平安就親筆回復一些個請帖。
陳平安給趙樹下教拳之外,就是呼吸吐納與煉劍了。
郭竹酒不愛去拜劍台,反而經常去仙草山那邊閑逛,身邊也經常跟著個貂帽少女,攛掇著郭竹酒一起成立個幫派。
陳靈均每天掐點「閉關」兩個時辰,就準時出門,要麼去山門找仙尉道長嘮嘮嗑,要麼就順道去騎龍巷視察一番,賈老哥當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不著家啊,就只能跟那個升了官的白發童子拌個嘴,來回路上,瞧著空落落的行亭,白玄這小兔崽子不在那邊擺攤喝茶了,陳靈均覺得挺不是個滋味的,就想著什麼時候好好勸一勸老爺,不如把白玄喊回來吧,小心又被大白鵝挖了牆角去,咱們落魄山豈不是又要折損一員可堪大用的未來大將?
一個敢跟裴錢死磕的好漢,不多的,看那太徽劍宗的白首,如今敢嗎?所說白玄這孩子,出息不小,年紀雖小,志向高遠。
陳平安近期每天最少拿出一個時辰,在竹樓二樓,給趙樹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讓趙樹下見拳法之內在,于自身小天地見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陳平安依舊沒有喂拳,卻在屋內,讓趙樹下見識到了什麼叫別有洞天,陳平安雙指掐訣,符陣立顯。
在二樓內浮現出的二十四張符,剛好與一年節氣一一對應,從立春雨水和驚蟄至冬至小寒與大寒,當陳平安一揮袖子,屋內只留下小暑、大暑兩張節氣符,二樓頓時拳意彌漫,如酷暑炎炎,讓趙樹下瞬間汗流浹背,等到陳平安再只是捻出大雪、冬至兩符,屋內頓時就變成了寒冷凍骨的拳意,陳平安讓趙樹下拉開樁架,朝自己出全力遞出一拳,趙樹下照做,陳平安抬手輕拂,將拳意打散,再捻出谷雨與霜降兩符,趙樹下再出拳,結果發現自己好像一拳傾力遞出,師父根本無需躲避,拳意就自行消磨在兩人之間,離著師父所站位置,好像還隔著千山萬水。
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兩張符結成的「小陣」,只是讓趙樹下先靠牆而立,然後陳平安再起一拳架,剎那之間,屋內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開,拳意洶洶撞壁激蕩而起,整座竹樓隨之一震,繼而整座落魄山都開始山氣,雲海轟然而散。
然後趙樹下就被早已等在門外廊道的朱斂,背著下樓去了。
朱斂背著渾身浴血的趙樹下,「公子,根本沒法打啊,那場問拳,地點不變,不如時間再緩緩?萬一今年南苑國京城整個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說吧?後年也行!」
陳平安呵呵一笑,「你說巧不巧,我是練氣士,更巧的是剛好五行本命物齊全,下雪一事,不成問題,想要雪下得多大都行。」
朱斂說道︰「那我認個輸?」
陳平安微笑道︰「勸你還是省省吧,少在這邊示敵以弱。」
自信滿滿給人喂拳,結果被對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門上,這種糗事,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再犯的。
朱斂嘿嘿笑道︰「公子不該借那本拳譜給我的。」
陳平安笑道︰「騙我掉以輕心不成,就開始嚇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後再一次給趙樹下教拳,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可能是終于調整好心態,于是趙樹下就開始吃苦頭了。
雖說沒有崔前輩的那些「重話」,但是對于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陳平安的拳腳可不算輕。
熟能生巧,再之後教拳,因為大致確定了趙樹下的體魄極限,陳平安能夠保證接近一個時辰的喂拳。
這天暈死過去的趙樹下又被朱斂背著泡藥水桶。
一樓廊道這邊,暖樹和小米粒面面相覷,兩個小姑娘都是輕輕嘆了口氣,不說什麼了。
其實比起小時候的裴錢,趙樹下還要略好幾分。畢竟裴錢還會經常用木棍、竹片綁著胳膊和手指抄書。
陳平安站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走回廊道那邊坐著。暖樹在縫制布鞋,身邊擱放著一只針線笸籮,手指上戴著頂針,納鞋底既是體力活,也需要心靈手巧,分針引線,絲毫不差,小暖樹心靈手巧,神色專注,一手攥住鞋底,一手拽起針線,力道得均勻,布鞋才能輕便且結實,一雙好布鞋的千層底,沒那麼容易縫好的。小米粒也跟暖樹姐姐預定了兩雙布鞋,本來是右護法想要直接預訂二十雙的,結果挨了暖樹姐姐輕輕一板栗,罷了罷了,看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這個策略行不通哩。
陳平安跟她們約好了,每天這個時辰都可以來這邊耍。
暖樹跟小米粒是肯定必到的,陳靈均覺得跟兩個丫頭片子沒啥可聊的,經常坐一會兒就走。
最近陳靈均一直找那騎龍巷左護法談心,騎龍巷分舵,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職,點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順勢升遷,升官了。
裴錢每過一段時日就會寄信到霽色峰,按照老規矩,都會在信封上寫一句「右護法親啟,暖樹姐姐讀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從騎龍巷右護法升遷為總護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小米粒在山門口那邊傳達這個喜訊的時候,香火小人兒先是雙手作出捧聖旨狀,然後神色肅穆,正了正衣襟,畢恭畢敬面朝南方,彎腰作揖拜謝三次。
而騎龍巷左護法,還能如何,繼續趴窩不動唄。
陳靈均一直對這家伙怒其不爭,也是個扶不起的憊懶貨色,自己都不想著升官,讓他景清大爺如何栽培、提攜?
山上都是些瑣碎小事,不累人,就是最能消磨光陰,所以暖樹最近只要得閑,就會來這邊縫制布鞋,當是休歇了。
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曾是老爺帶起來的風氣。
如今一身青衫長褂,腳穿一雙千層底老布鞋,也是。
所以小米粒,陳靈均,還有仙尉道長,就都有想法了。
其實朱先生早就很喜歡穿布鞋,只是誰都沒在意。
畢竟裴錢在第一次得知老廚子曾經有個「貴公子」的綽號後,差點沒笑出眼淚來,小米粒要好一點,反正那幾天,只是圍著老廚子轉,也不說什麼,就是使勁瞧。暖樹可能算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了,在屋內听到裴錢捧月復大笑說著「貴公子」「謫仙人」之類的說法,小米粒已經在床上笑得打滾,暖樹就只是眨了眨眼楮,抿起嘴唇,沒有笑出聲。
小米粒大搖大擺去詢問老廚子要不要一雙布鞋的時候,才進大門就開始嚷嚷,朱斂系著圍裙提著菜刀走出灶房,結果小米粒就那麼低頭一瞧,是布鞋,再那麼抬頭一看,有菜刀,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反正當時場面就挺尷尬的。
暖樹低頭輕輕咬掉線頭,好奇問道︰「老爺,那只折紙燕子是送人了嗎?」
中土五岳,煙支山的那位女子山君,在功德林那邊,曾經送出一只折紙烏衣燕子,可以視為一位香火小人,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額或是房梁上邊,而且離著名山大岳越近越有靈氣。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不舍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會心安。」
陳平安後仰躺去,雙手枕在腦袋下邊,翹起腿,笑著問道︰「暖樹,小米粒,你們說岑鴛機這麼辛苦練拳,到底追求什麼?」
要說岑鴛機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憊,好像還能理解幾分,從此仙凡有別,追求證道長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壽。
可是她每天這麼練拳,夏去秋至,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風雨無阻,照理說總得有個想法和盼頭,可好像岑鴛機也沒有說一定要如何,好像練拳就只是練拳,連陳平安耐心這麼好的人,甚至都會無聊到想要幫岑鴛機大致算一算,上山下山再上山,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的拳樁。
暖樹想了想,輕聲道︰「朱先生說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錢說她是想要證明女子練拳也有大成就,陳靈均說她是,各有各的說法,我覺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歡的事情吧,別人眼中的結果如何,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又可能這個過程就是最好的結果。」
陳平安點點頭,「有點明白了。」
小米粒原本趴在青竹廊道中,雙手托著腮幫數著崖外過路白雲一二三,等到好人山主躺著,她就立即一個側翻,再旋轉半圈,一起仰面躺著,與好人山主有樣學樣,翹起腿一晃一晃。
陳平安閉著眼楮。
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因為那會兒還沒想著去桐葉洲創建下宗。
陳平安最早的設想,是元嬰境崔嵬坐鎮拜劍台,與九位劍仙胚子在那邊煉劍修行。
所以當時隋右邊在祖師堂議事途中,突然提出要求將拜劍台作為道場。
陳平安就隨便用了個借口拒絕此事,說是別處宗門,金丹開峰,落魄山得是元嬰境。
結果九個孩子,虞青章和賀鄉亭與于樾拜師,離開了寶瓶洲。
程朝露,何辜,于斜回,各自拜師,由于他們的師父都是青萍劍宗祖師堂成員,便跟著更換了譜牒,理所當然去了桐葉洲。
白玄和孫春王,雖然沒有
卻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處洞天道場內煉劍。
最後真正留在落魄山這邊的,就只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了。
何況納蘭玉牒這個財迷小算盤,還喜歡跟著擔任落魄山掌律的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走南闖北,跨越三洲之地,據說隨身攜帶一本冊子,在各個仙家渡口靠岸,有想到能夠掙錢的好點子就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睜開眼楮,坐起身盤腿而坐,感嘆道︰「有了青萍劍宗,落魄山這邊,以後劍修數量就很難增加了。」
小米粒跟著坐起身,使勁點頭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這顆機靈的腦闊兒,幫忙想個主意?」
小米粒點點頭,雙臂環胸,閉上眼楮,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
陳平安也不打攪她,轉頭笑問道︰「暖樹,那些閑置的藩屬山頭,遠幕峰之外,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嗎?要是有,就跟我說一聲,我幫你留著。」
如今閑置的十座藩屬山頭,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劍台,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
曾經租借出去、卻又再租借回來的三座山頭,寶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如今自然也是可以作為開峰地址的。
黃湖山那邊,已經有水蛟泓下開闢水府,暖樹和陳靈均的兩只龍王簍,也在那邊煉化為山水大陣。
其中遠幕峰,陳平安已經早早送給了李寶瓶。
所以先前純陽真人才會在那邊崖刻一篇道詩。
如果蔣去沒有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更換譜牒,去了青萍劍宗,那麼作為落魄山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位符修士,等到蔣去將來成功結金丹,寶山就是預留給蔣去的。
照讀崗那邊,林守一,于祿和謝謝,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緣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為儒家君子賢人,就不可擔任任何仙府門派的譜牒修士、記名供奉了。
西邊大山,如今還留下十余個外鄉仙家勢力,就像作為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
上次姜尚真說話直接,那些個不熟的仙府,只要買賣雙方,你情我願,就有了香火情。
天底下就沒有一堆谷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錢!
如果只是這麼一句話,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風格了,姜尚真的後邊一句話才是精髓。
「只要今天山主開口,我離開霽色峰就去敲門,明兒但凡有一位仙師不是眉開眼笑搬出山頭的,就算我這個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講究!」
其實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泉府韋文龍早就挑明了,自家落魄山早已還清債務,泉府賬簿上邊,所謂的「略有盈余」,就是賬面上還躺著三千六百顆谷雨錢的現錢。
這還不算財庫里邊的那六百顆金精銅錢!
暖樹搖頭道︰「老爺,我還是龍門境呢,金丹都不是,離著元嬰還遠呢,不用留。」
而且粉裙女童也不願意離開這里,就算離著落魄山再近,也終究不是落魄山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不著急。」
好像在她們這邊,山主說得最多的同樣一句話,就是不著急。
不知不覺,反復說。
陳平安繼續說道︰「某位大爺就不一樣,已經在犯愁到底該選灰蒙山好,還是朱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那邊,還故意有此問,給我下套呢,我就沒搭茬。」
暖樹皺了皺眉頭,又笑了笑,繼續低頭縫制布鞋。
就這樣,又一天,白雲走上青山頭,來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里,笛聲悠悠喊來滿天月色。
騎龍巷的相鄰兩間鋪子都打烊關門了。
老廚子犒勞自己,炒了兩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翻動一頁拳譜。
小陌在那棟被自家公子取名為兩茫然的私宅書樓內,瞥了眼窗外,本想說點什麼,想起公子的教誨,便忍住沒開口。
仙尉道長辛苦看門一天,挑燈夜讀,偶爾也會提筆蘸墨寫點什麼,前人為今人謀福祉,今人也要為後人做點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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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騎驢入山,搖搖晃晃,意態閑適。
不過當然是一張符化成的驢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嶺,若想珍惜腳力,都喜歡用這類符來代步,就是價格不低,而且損耗頗多,下五境練氣士往往是買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邊幅,滿臉絡腮胡,騎著小毛驢正在吟誦,搖頭晃腦,神色自得。
離著落魄山還有段路程,一人一驢就要過溪澗石橋時,對面出現一襲青衫,微笑道︰「驢背何人,獨得詩句。」
劉灞橋哈哈笑道︰「陳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個開場白。
陳平安面帶微笑,「灞橋兄,這次下山,已經去過正陽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記得報我的名字,多住幾天也無妨,只需下榻白鷺渡的過雲樓,我與客棧前任掌櫃倪月蓉,渡口管事韋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記賬的。」
劉灞橋一下子給戳中了心窩子,頓時臉色尷尬,「就你屁話多。」
那場觀禮風波過後,剛剛躋身宗門的正陽山雖然淪為一洲笑柄,卻也不全是壞事,比如早年被風雷園黃河打碎劍心的蘇稼,返回正陽山,雖然蘇稼已經不再是劍修,她仍然被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只是當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實蘇稼又有一樁新機緣,得以繼續煉劍,她經常往來于小孤山和茱萸峰,只是山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莫名其妙月兌離了譜牒,離開正陽山,不知所蹤。
作為正陽山的死敵,如今的風雷園,因為園主黃河已經趕赴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猶有師弟劉灞橋這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山頭。
而且劉灞橋還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當然,具體名次是一直跌了再跌。
只是相較于已經擁有兩位玉璞境劍仙的正陽山,如果只是比拼紙面實力的話,風雷園到底是落了下風。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想到來落魄山了?」
「跟師兄約好了百年之內躋身玉璞,這不是還有九十多年嘛,憑我的練劍資質,急什麼。」
劉灞橋翻身下了驢背,「練劍不能關起門來悶頭瞎來,看看風雪廟魏晉,再看看你跟劉羨陽,哪個不是喜歡到處亂晃的,你們仨,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現在還只是個元嬰,就是下山太晚,次數太少。」
對于躋身玉璞,劉灞橋還真不是自負,確實是有幾分底氣的,可要說仙人,師兄黃河看得認準,劉灞橋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寶瓶洲地仙聯袂登高飛升台,能否得見遠古天門,就是一塊最好的試金石。
劉灞橋賊兮兮問道︰「怎麼舍得將隋右邊交給下宗?」
下山、下宗勢力過大,反客為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當然了,落魄山不用擔心這個。
劉灞橋對陳平安還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間創建上下兩宗門,再說了,陳山主還是他劉灞橋看著長大的嘛。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舍得不舍得的,她是劍修,青萍劍宗是劍道宗門,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寶瓶洲年輕十人,真武山的馬苦玄領餃,位居榜首,之後是龍泉劍宗的謝靈,馬苦玄的師伯余時務,此外雲霞山綠檜峰蔡金簡,落魄山隋右邊,姜韞和書院周矩,還有一個名為趙須陀的散修道士等人都在榜上,而隋右邊因為與劉灞橋同樣是劍修,所以在謝靈和余時務分別趕超名次後,已經跌出前三甲的劉灞橋,極有可能會被擠到第五的位置。
結果听說隋右邊跑了,去了桐葉洲,在落魄山的下宗那邊擔任祖師堂供奉,如此一來,寶瓶洲年輕十人,就等于出現了個空缺。
這讓劉灞橋很開心,躺著不動,啥事沒做,就保住了底下的那把座椅,所以最近在風雷園,再瞧見那些個只會說風涼話的師門長輩,劉劍仙腰桿硬,嗓門大,說話沖。
陳平安笑道︰「你也就是運氣好,風雷園年輕一輩天才多,兩三百年內都不會有那種後繼無人的顧慮,不然以黃園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讓你禁足百年乖乖練劍。」
風雷園在李摶景兵解離世之後,歸功于大弟子黃河挑起了大梁。
正陽山那邊,祖山一線峰的山主竹皇也好,滿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也罷,還真不敢與元嬰境的黃河問劍一場,誰都不敢說高一境就能穩贏。
山門非但沒有就此頹敗,「家道中落」,反而呈現出一種蒸蒸日上的氣勢。
而且劉灞橋的幾個師弟,師佷,都是極有天賦的年輕劍修。
劉灞橋點頭道︰「按照師兄的說法,宋道光,載祥,邢有恆,南宮星衍,他們幾個,未來都有希望躋身元嬰境。」
劉灞橋揉了揉下巴,「陳平安,你就沒覺得奇怪嗎,怎麼好像如今我們寶瓶洲的地仙劍修,自從魏晉躋身上五境起,就這麼一下子變得不值錢了。」
陳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張漁網破了?」
劉灞橋疑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多說無益,自己體會。」
劉灞橋牽著毛驢,笑道︰「我有個師佷叫邢有恆,你應該沒听說過……」
這個每天看似吊兒郎當亂晃悠的邢有恆,其實背地里修行最為勤勉,堪稱拼命,每次離開道場,卻會假裝詫異,唉,某某師兄怎麼又在閉關煉劍?
就是個賤貨。
不過劉灞橋很喜歡,像自己。
陳平安卻說道︰「知道,一個很年輕的龍門境劍修,殺力在同境劍修當中,算是很出彩了。怎麼,這就結金丹了?如果沒記錯,邢有恆如今才三十歲出頭吧?」
劉灞橋笑著點頭,「有運氣的成分,不過到底還是成功結丹了,這里邊關系到一樁玄乎的仙家機緣,因為涉及山門內幕,就不與你多說了。反正就是風雷園準備要在立夏這天,舉辦一場小規模的開峰慶典,只邀請些熟人,我那個師伯每天煩我,說我與陳劍仙既然早就熟識,關系到底有多好,別靠嘴說,趕緊的,與落魄山敲定此事,我們風雷園也好早點安排座位。而且師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須得是陳劍仙親臨,不能讓落魄山旁人代勞,如今那個夢粱國的黃粱派,自從陳劍仙上次親自蒞臨婁山,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咱們風雷園怎麼都不能比一個黃粱派差了。」
「我擔心只是飛劍傳信一封,請不動事務繁重的陳劍仙,到時候隨便找個由頭就婉拒了,到時候我丟臉就丟大了,我那師伯脾氣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臉上。我這不就親自趕來這邊,邀請你參加這個慶典,咱也不整那些虛的,陳平安,要真有事,月兌不開身,沒關系,人不去,只要別讓我今兒空手而歸就行,就算沒白交你這個朋友。」
如今風雷園,那幾個輩分高的老古董,每天就是擔心園主,表揚邢有恆他們幾個,再來罵劉灞橋一個。
大體上就是這麼個風氣了。
陳平安嘖嘖道︰「見過山上門派慶典收錢的,就沒見過你這麼跑到別家山頭,主動討要賀禮的。」
劉灞橋理直氣壯道︰「二弟別說大哥啊,就你和魏山君聯手搗鼓的那些夜游宴,整個北岳地界,都快怨聲載道了,我跟你們比,差遠了。」
陳平安笑罵道︰「放你個屁,魏檗舉辦那麼多場夜游宴,跟我有半顆銅錢的關系嗎,你要是不信,我都可以拉來魏山君當面對質,到底有沒有一顆雪花錢落入我落魄山的口袋。」
劉灞橋恍然道︰「你不說我倒要忘了,這次開峰慶典,魏山君若是能夠忙里偷閑,也是極好的。你記得幫我捎句話給披雲山。」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也是運氣好,交了這麼個朋友。」
劉灞橋說道︰「別廢話,就說你到底去不去吧。」
陳平安無奈道︰「去,保證去。」
劉灞橋建議道︰「先說不去,今兒先用個賀禮糊弄過去,回頭再給風雷園一個驚喜,其實更好。」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嗯,這叫人財兩得,對灞橋兄來說當然更好,面子里子都有了。」
有人御劍極快,一道劍光拖拽出流螢,御風途中裹挾風雷聲,卻沒有高出山頭,選擇貼地長掠,轉彎繞過蜿蜒山路,轉瞬間就沖到了陳平安和劉灞橋前方,御劍少女雙膝微曲,驟然懸停,飄然落地後掐劍訣,將那把有紫電縈繞的懸空長劍收入背後劍鞘,她滿臉歉意,眉眼間藏著些許懊惱,風風火火趕路的少女站在原地,剛才御劍途中還忙著吃糕點呢,這會兒少女拿著沒吃完的糕點那只手藏在身後,怯生生喊了聲劉師叔。
劉灞橋神色古怪,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師佷,南宮星衍,黃師兄的小弟子,躋身洞府境時,師兄親自賜下道號‘霆霓’,再贈送一把密庫佩劍,‘紫金蛇’,南宮星衍煉劍之外,兼修雷法。」
「她很小就被師兄帶上山了,家鄉是在越州那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既出醇酒也多美人。」
「南宮星衍對你……們落魄山,很羨慕的。」
陳平安點頭笑道︰「見過‘霆霓’道友。」
少女姿容,她的真實道齡也不大,二十來歲的觀海境劍修。
很天才了。
修士甲子老洞府,劍修百歲躋身中五境,卻還算是年輕的。意思是說一位修道之人,在甲子歲數躋身中五境,當然不容易,卻已經當不起天才稱呼,劍修卻是例外。
像那桐葉洲的九弈峰邱植,就像是匯聚了一洲靈氣、劍意而來的,此外還有寶瓶洲出身的柴蕪。
都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天才的範疇了。
跟他們比較,沒什麼意義。
學拳別與曹慈比天賦,練劍不與寧姚比境界,如今更是幾座天下山上公認的事實了。
劉灞橋忍住笑,南宮星衍今天竟是略施脂粉的淡妝,這在風雷園,可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難怪她到了槐黃縣城,就與自己這個師叔找了個理由離開了,說是要自己逛逛小鎮,最後在落魄山那邊踫頭就行。
劉灞橋說道︰「師叔身邊這位,就不用多介紹了吧,大名鼎鼎的陳隱官,陳山主。」
南宮星衍一臉恍然和驚喜,已經藏好了手中糕點,畢恭畢敬掐訣行禮道︰「風雷園劍修南宮星衍,見過陳山主!」
劉灞橋月復誹不已,裝,繼續裝。
陳平安笑道︰「幸會。」
劉灞橋翻了個白眼,裝,你也繼續裝。
上次陳平安偷模去風雷園找自己喝酒,劉灞橋其實就跟他提起過南宮星衍。
劉灞橋笑嘻嘻道︰「我們一路走來,也路過好幾個山頭仙府了,我瞧著不少譜牒修士也都在山上朝山下張望呢,怎麼就沒誰來山腳這邊套近乎,與你打聲招呼?」
西邊群山有六十二,撇開披雲山和落魄山,再加上龍泉劍宗已經搬離,還剩下十來個外鄉仙府勢力擁有山頭。
差不多都是跟黃粱派差不多的山門,在寶瓶洲都屬于一流墊底、二流靠前的底蘊,否則當初也湊不出幾袋子金精銅錢,讓嫡傳弟子來這邊踫運氣。
陳平安置若罔聞。
其實主要是混過官場的,都知道緣由。
就像一座越是等級森嚴的大衙署,走在路上,遇見了一把手,不敢也不宜湊上去套近乎。
這跟那個位高權重的主官性格如何,是不是平易近人,沒有多大關系。
劉灞橋問道︰「阮鐵匠到底怎麼想的,說搬就搬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
龍泉劍宗搬遷離開處州,劉羨陽從阮邛手中接任宗主,山君魏檗幫忙搬山,山空水來,最終造就出了一座巨湖。
不過大驪朝廷暫未正式命名,據說朝廷禮部那邊,已經有官員建議取名為還劍湖或是落劍湖,也有說是驪珠潭、放龍湖的。
好像如今這座湖泊,還與遠幕峰的雲瀑,日照和月色下的螯魚背,再加上紅燭鎮那邊三條江水等山水名勝,湊成了新處州十景。
劉灞橋壞笑道︰「來時路上,在一條渡船上邊看到兩封山水邸報,一封焉兒壞,說正陽山劍仙竹皇,擔任大驪首席供奉,其實要比幾乎從不參加大驪議事的阮鐵匠,更加眾望所歸,正陽山就趕緊寫了封邸報澄清。」
陳平安笑道︰「你也別忙著幸災樂禍,等著吧,正陽山的下山,篁山劍派,可能馬上就會換一個字了。」
落魄山創建下宗,而且還是在桐葉洲的劍道宗門,大驪朝廷這邊就沒有任何顧慮了,一定會繼龍泉劍宗之後再扶持起一個新的劍道宗門,用以聚攏舊朱熒王朝的氣數,最終三座劍道宗門,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穩固一洲劍道氣運。目前唯一的變數,就看風雷園黃河能否在蠻荒天下戰場破境了,如果黃河能夠躋身玉璞,大驪朝廷恐怕就要為難了,不是對風雷園觀感不好,而是風雷園劍修太過「純粹」,不如正陽山諸峰劍修那麼懂得「審時度勢」。
劉灞橋撇撇嘴,「變成篁山劍宗?反正都是虛的。」
正陽山故意將下山放在舊朱熒王朝境內,用心如何,一洲皆知,但是有好事者幫忙做過一番調差,至少有七成劍修胚子,依舊是將風雷園作為第一選擇。當然這得好好感謝落魄山了,如果沒有那場觀禮,估計就不好說了,說不定會形勢顛倒過來,從七三開變成了三七開。
劉灞橋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有我師兄的消息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沒有文廟那邊的邸報。」
停頓片刻,陳平安笑道︰「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劉灞橋略作思量,笑著點頭,很在理。
到了落魄山山門口那邊,瞧見了山主帶人上山,仙尉道長立即從竹椅那邊起身,陳平安再幫忙介紹雙方身份。
仙尉與兩位貴客稽首致禮過後,小聲問道︰「就不用記錄在冊了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你這邊不用錄檔了,但是回頭跟箜篌說一聲,就說風雷園劉灞橋和南宮星衍,今天做客落魄山。」
劉灞橋問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解釋道︰「落魄山剛剛有人負責編訂年譜了。」
先是純陽呂喦,再有邵雲岩和酡顏夫人,把自封了個編譜官的白發童子給高興壞了,私底下幾次要讓仙尉道長讓賢,換她來當看門人,錢好商量,仙尉要不是大風哥留下的那座書山,听了那幾個一路攀高的數字,還真就動心了。
劉灞橋立即來勁了,「仙尉道長,記得與那個編訂年譜的修士提個要求,別光寫名字,最好加上我跟南宮星衍的境界,一個不到百歲的元嬰,一個才二十……十八歲的觀海境,都是劍修!」
到了山上,陳平安讓老廚子炒了幾個佐酒菜,拉著劉灞橋喝酒。
南宮星衍不願意打攪師叔與陳山主的敘舊,就跟著那個叫暖樹的粉裙女童去一處府邸住下,與劉灞橋的宅子相鄰。
等到劉灞橋打著酒嗝,拍肚子哼著曲子,醉醺醺返回住處,少女劍修好像剛好出門。
南宮星衍小聲感嘆道︰「劉師叔,你還真認識陳劍仙啊?」
雙方瞧著關系確實很好,都願意親自下山來接劉師叔呢,上了山還能喝上頓酒。
劉灞橋氣笑道︰「不然?模著良心說說看,你師叔是那種喜歡吹牛的人嗎?」
斜眼一瞥,劉灞橋嘿嘿道︰「還真不一定模得著良心,有些事,少女時愁,覺得煩,呵,以後高興還來不及呢。」
年紀不大,某處風景不小。
就是這麼一個不正經的,所以在風雷園里邊,不管老幼男女,無論祖師堂嫡傳還是外門弟子,都喜歡或者罵或者調侃劉灞橋,還真不是冤枉他,純屬劉灞橋自找的。
可就是這麼個在自家門派里混不吝的男人,資質也好,境界也高,模樣更是不差。
下了山,偏偏只在一個女子那邊,話都不敢多說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南宮星衍二話不說,直接一手肘打在劉灞橋肋部。
打得師叔劉灞橋當場彎腰,倒抽一口冷氣,呲牙咧嘴直喊疼。
別看小姑娘長得柔柔弱弱,身姿縴細,眉眼溫婉。
其實脾氣暴躁得很,再加上她那把本命飛劍的關系,故而在風雷園,誰都不願意跟她演練問劍,她那幾個金丹境的祖師、師兄,只教劍術道訣,絕不親自下場切磋。
師兄黃河對這個極有可能就是關門弟子的嫡傳,一向極為器重。
幾乎從不公開贊許他人的黃河,唯獨贊譽她是風雷園劍修當中,唯一得「雷」字真意者。
劉灞橋從袖中模出一塊玉牌,交給南宮星衍,笑道︰「陳山主提前送的賀禮,回頭你交給邢有恆去。」
南宮星衍接過那塊玉牌,仔細端詳一番,疑惑道︰「這是?」
劉灞橋只得解釋一番,原來當年在那春幡齋議事堂,作為新任隱官的陳平安,曾經送出去一批避暑行宮秘制的「無事牌」。
形制極為素雅普通,玉牌材質也不算如何珍貴,並無任何出彩之處,只是一面篆刻「浩然天下」,另外一面篆刻「劍氣長城」,旁邊雕琢小篆「隱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除了沒有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浩然八洲,不同的渡船船主和管事,每人得到了一塊篆刻不同數字的無事牌,比如吳虯,九。唐飛錢,十二。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十三。皚皚洲,「南箕」渡船江高台,十六。西南仙家島嶼,「霓裳」船主柳深,九十六。此外皚皚洲「太羹」戴蒿,和流霞洲「鳧鐘」劉禹等人,各有收獲。
而陳平安自己就留了三塊無事牌,送給劉灞橋這塊,就是其中之一,數字是六。
另外一塊無事牌送給了桐葉洲青虎宮的陸老神仙,數字是八。
只余下最後一塊,陳平安沒打算送人,自己留著,數字是五十五。
劉灞橋笑道︰「這玩意兒,現在很值錢的。」
風雷園劍修從不關心山外事,方才在酒桌上,陳平安也沒多說這些無事牌的價值所在,只是劉灞橋又不是蠢人,當然知道這是有錢都買不著的好東西。
劉灞橋玩笑道︰「總算見過真人了,感覺如何,有沒有大失所望?」
南宮星衍呵了一聲,不屑回答這種白痴問題。
在風雷園那邊,她先前看過了那場鏡花水月,便有了句口頭禪。
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現在看來,等她返回風雷園,口頭禪就要稍作變化了。
天底下果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劉灞橋抖了抖袖子,輕聲說道︰「喜歡一個注定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可能會比較辛苦。」
南宮星衍搖搖頭,「師叔,我跟你可不一樣,絕對不會像你這麼半死不活的。」
劉灞橋苦笑不已。
南宮星衍神采奕奕。
「我是否喜歡誰,與誰喜不喜歡我,半顆銅錢關系都沒有!就像……」
「就像山看水,水流山還在,喜歡之人,只管遠去,我只管喜歡。」
劉灞橋會心一笑,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敢愛敢恨了嗎?
劉灞橋嘆了口氣,「丫頭啊,你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是因為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歡。」
南宮星衍點點頭,「可能吧。」
哈,她又不是花痴。
劉灞橋擺擺手,「自個兒逛去,守身如玉的師叔要倒頭睡覺了,警告你可別胡來啊,劉師叔做人很正派的!」
南宮星衍呸了一聲,轉頭就走。
劉灞橋獨自呆呆坐在台階上,喝過了兩壺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勁大,男人這會兒還沒有緩過來,醉眼朦朧。
庭院幽靜,叢叢芭蕉綠窗紗,劉灞橋細細嚼著酒水余味,只覺得梅子酒酸牙齒。
他嘴上說是擔心書信一封請不動陳平安,當然是個蹩腳借口,陳平安的念舊,劉灞橋最清楚不過,別說飛劍傳信,就算風雷園這邊不給請帖,只要陳平安听說了此事,只要無事在身,估計都會親自趕去道賀。
劉灞橋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飄到眉心住,老盡少年心。
屋頂那邊,有人賤兮兮笑道︰「灞橋兄,別愁眉苦臉了,愁給誰看呢,來來來,繼續喝酒。」
劉灞橋笑罵一聲,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屋頂,發現已經放著六壺酒了,劉灞橋立馬就有點慫,陳平安也不管他,自顧自揭開一壺酒的泥封,劉灞橋一咬牙,坐在旁邊,將三壺酒往自己身邊一摟,罵罵咧咧,咱倆各喝喝的,誰勸酒誰孫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將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兩個光棍在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