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道上不敢有鄭

作者︰烽火戲諸侯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合歡山地界後,先去拜訪了一趟楔子嶺清白府,暗示白茅別將那本花鳥冊束之高閣,有空多翻翻,說不定有意外之喜。再揀選最近一處名為嘉禾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山上渡船「鳳髻」,拂曉時分,這艘渡船在青杏國柳氏京畿之地的酒花渡靠岸。

既然敢叫酒花渡,自然不缺美酒仙釀,說句不夸張的,整座渡口都飄著酒香。

幸逢太平世道,青山春水,新朋舊友,出門俱是飲酒看花人。

街上熙熙攘攘,分身之一的陳平安,打量著四周店鋪,隨口問道︰「你知不知道白玄有本秘不示人的冊子?」

裴錢點點頭,扯了扯嘴角,「知道,編撰了一本英雄譜嘛,白玄很有想法,拳法不夠人數來湊。」

先有太徽劍宗翩然峰的白首,再有自家落魄山白玄,怎的,你們姓白的,就一個個這麼豪橫嗎?

陳平安訝異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裴錢笑道︰「懶得跟個小屁孩一般見識。」

既然師父提及此事,她就放過白玄一馬,假裝不知道有這檔子私人恩怨了。

可事實上,那本冊子上邊的所有江湖好漢,裴錢都一清二楚。否則裴錢肯定會讓白玄切身體會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江湖險惡。

陳平安卻是唉了一聲,糾正道︰「怎麼能算一般見識,辛苦謀劃一場,總不能讓白玄竹籃打水一場空。」

裴錢愣了愣,「師父,我真要揍他一頓,好讓白玄得償所願?」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麼能叫揍呢,切磋而已,不過記得下手別太狠。」

裴錢懂了,笑容燦爛。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路的時候,抬頭挺胸,很有幾分睥睨風采,年紀不大的草鞋少年,既滿身窮酸氣,又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如那初出茅廬的仙府弟子,頭回下山歷練,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從劍氣長城帶來的那撥孩子當中,為何唯獨白玄沒有拜師?」

裴錢搖頭道︰「這個真不清楚。」

陳平安就給她大致說了白玄在家鄉那邊的師承。

裴錢听完之後,點頭說道︰「白玄還是很不錯的。」

那次跟著崔東山游歷劍氣長城,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就光顧著害怕了。

事後想來,城頭、路上和酒鋪遇見的劍修,尤其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女子劍修,不論相貌,各具神采。

陳平安笑道︰「一事歸一事,這個小王八蛋到了落魄山,三天兩頭說我的壞話,他還覺得盡是些好話來著。得有人管管,我不好說他什麼,免得被人誤會是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來著。」

白玄隨口那麼一說,小米粒再那麼一听,可不就是整座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個個都覺得自己心里有數了?

裴錢點頭道︰「師父放心好了,我會教他什麼叫真正的守口如瓶,至少也得讓白玄明白如何才算惜字如金。」

酒花渡口的一處老字號酒樓雅間,一個臨窗而站的儒衫青年立即後退幾步,停形後,似乎猶豫要不要重返窗口那邊,可最終他還是轉身坐回原位,悶了一口酒,再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起來。似乎在想著心事,青年臉上逐漸又有幾分笑意。好像街上的那個陳平安,瞧著有些陌生,與自己印象中與之年齡相仿的、真實的陳平安,很不一樣了。

屋內有施展障眼法的韓俏色,今天又換了一身裝束的侍女靈驗。

韓俏色看了眼顧璨的臉色,靈驗卻是直接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瞥了一眼,就被她瞧見了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和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明白了,原來是故人重逢不相見。

裴錢當即就察覺到高處的游曳視線,抬起頭,她與那漂亮得有點過分的女子對視一眼。

靈驗皺了皺眉頭,感覺古怪,只是被那女子武夫瞧了眼,霎時間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般。

不愧是裴錢。

如此年輕的止境武夫,真嚇人。

裴錢聚音成線,不動聲色說道︰「師父,酒樓那邊有個女修,她的心境,有點詭譎,景象陰冷,有無數白骨懸掛在空,一看就不像是個良善之輩。」

陳平安問道︰「她有無殺心?」

裴錢答道︰「這倒沒有。」

陳平安皺眉道︰「是不是隱匿在此的蠻荒妖族?」

裴錢想了想,「有點像。師父,不如我去酒樓一探究竟?」

陳平安點頭道︰「多加小心。」

裴錢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師父自保還是沒問題的。」

就在此時,韓俏色出現在窗口那邊,以心聲笑道︰「隱官大人,好久不見,登樓一敘?」

陳平安抬起頭望去,竟是暫時撤掉障眼法的白帝城仙人女修,鄭先生的師妹,韓俏色。

心中了然,韓俏色在山上,與喜好在外揚名、惹是生非的師弟柳赤誠截然不同,她是那種深居簡出、潛心修行的得道之士。

她既然在此異鄉露面,肯定是與返鄉的某人同行了。

陳平安點點頭,帶著裴錢一起進入酒樓,發現顧璨已經站在大堂的樓梯口,陳平安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怎麼來了。」

顧璨側過身,讓陳平安先登樓,他再跟上,沒有心聲言語,只是壓低嗓音說道︰「來這邊隨便看看。」

而裴錢則有意無意放緩腳步,讓顧璨先行走上樓梯。顧璨回答過陳平安的問題後,笑著轉頭,與裴錢拱手抱拳,無聲致謝。

裴錢只是咧嘴一笑。

其實裴錢對這個被師父當作親人、卻也讓師父吃盡苦頭的家伙,她在內心深處,從來沒有什麼惡感。

而顧璨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裴錢,同樣對陳平安這個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只是憑借一些傳聞,就對她印象極好。

陳平安走上樓梯,問道︰「是奔著合歡山的那場熱鬧而來?」

顧璨笑道︰「就是閑來無事,想要遠遠看個熱鬧,結果還是沒趕上,都吃不著一口熱乎屎。」

陳平安只是稍微放緩腳步,顧璨立即改口道︰「當我放了個屁。」

靈驗趴在酒樓頂樓欄桿那邊,她低頭看到這一幕後,嘖嘖稱奇。

同時發現那位末代隱官和自家主人身後的年輕女子,抬頭看了眼。

靈驗笑眯眯不說話,保持原先的姿態,止境武夫了不起啊,可你又不是曹慈?

我可听說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都是輸了的。

給那隱官當徒弟,就得這麼有樣學樣嗎?

陳平安進了屋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筷,就近挑了張椅子落座,裴錢就坐在一旁。

韓俏色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的落魄山那邊,有沒有兵書可以借閱?不用管學問深淺,名氣大小,我都願意跟陳先生借書,如果覺得咱們關系沒好到那份上,我可以花錢買書看,一本書一顆谷雨錢,多多益善。不用講究書籍的版本,刻本即可,摹本也行,稿本更好,主要是怕翻刻本上邊的文字有錯訛、月兌漏。」

陳平安看了眼不像是開玩笑的女子仙人,笑道︰「可以,只要韓仙師不覺得花冤枉錢就行。」

自家落魄山的藏書還算豐富,此外青同的桐葉洲鎮妖樓,里邊也珍藏有一些價值連城的孤本。要說韓俏色對書籍版本有要求,可既然刻本摹本都無所謂,那這份神仙錢,就相當好掙了。

每本兵家書籍,開價一顆谷雨錢,這是送錢呢。

尤其是蓮藕福地內的每種兵法書籍,對于浩然天下而言,本本都是獨一無二的孤本。

不過陳平安大致猜出,韓俏色搜尋兵書,是她師兄鄭居中的授意,估計與她遲遲無法「證道飛升」有關。

韓俏色爽朗笑道︰「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先生不是說了嘛,錢算什麼。只可惜今天不是陳先生請喝酒,將來到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我一定要去那邊喝個酒,看看到底能不能喝酒破境!」

韓俏色好似打啞謎一般,讓靈驗听得雲里霧里。

這位道號「春宵」的蠻荒女修,自然不知先前中土文廟議事,眾目睽睽之下,禮聖讓浩然眾多聖賢豪杰們,都瞧見了一座劍氣長城的小酒鋪,以及鋪子門口的對聯和橫批。

酒鋪不大,對聯的口氣卻很大,至于橫批內容,如今更是讓不少浩然天下的酒鬼們津津樂道,「飲我酒者可破境」。

裴錢看似正襟危坐,只是時不時用一種裴錢金字招式斜眼,看那女修。

顧璨笑著介紹道︰「我們寶瓶洲有地支修士,她則是蠻荒天下天干修士之一,名義上歸屬周清高管束,她的妖族真名,叫子午夢,道號春宵,如今被我賜名靈驗,方便她在浩然九洲游歷,在百年之內,子午夢都會待在我身邊充當婢女,每天服侍飲食起居。」

子午夢眼神幽怨,我的好主人唉,你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說這等密事做什麼,真不怕我被他暴起行凶,當場活活打死麼。

如今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有一門詭譎手段,可以縫制大妖真名在身?听說曾有一位玉璞境妖族練氣士過路城頭,就被手撕了。

顧璨說道︰「至于等到百年期限結束,是怎麼個境遇,到底能否返回蠻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午夢微笑道︰「夏之日冬之夜,即便如此,妾身依舊心甘如怡。」

陳平安笑道︰「你竟然還曉得葛生篇,就是用在這里,不太妥當。」

子午夢嫣然一笑,「不光是生同衾死同槨的葛生篇,便是你們浩然史書遺落不載的幾篇詩文,我都一清二楚。」

顧璨解釋道︰「只要是涉及男女情愛的文字,她幾乎都有所涉獵。」

陳平安笑道︰「既然靈驗道友的學問這麼大,不如以後由我牽線搭橋,讓文廟邀請你去功德林治學?」

子午夢露出無語凝噎狀。

顧璨會心一笑。

記憶中,在家鄉那還會兒,陳平安好像從沒有跟誰撂過狠話。

陳平安望向韓俏色,以眼神詢問一事,這麼一號危險人物跟在顧璨身邊,當真合適?

韓俏色說道︰「子午夢先後立了兩個誓言,有師兄把關,肯定出不了紕漏。」

只要是真正關心顧璨的人,韓俏色都願意跟他做朋友。

所以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敬酒,陳平安喝過酒,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就怕鄭居中有意將子午夢當做一塊砥礪顧璨道心的磨刀石,故而早晚有一天,會有大苦頭等著顧璨,而且任由顧璨如何未雨綢繆,不管何等思慮細密,試圖早做準備,都沒用。簡而言之,鄭居中越是重視顧璨這個嫡傳,那麼顧璨的修行路,就肯定不會如何順遂了。

在這種事上,給崔瀺當師弟的陳平安,確實很有發言權。

可既然顧璨如今已經是白帝城譜牒修士,陳平安就得遵守約定俗成的山中規矩,不宜多嘴。

其實陳平安更怕畫蛇添足,讓鄭居中加重「籌碼」,再額外壓一壓顧璨的道心。

子午夢一臉驚恐模樣,不似作偽。

女修內心翻江倒海,我什麼時候見過鄭居中了?!

顧璨說道︰「我們一行人在蠻荒天下那邊,之所以能夠月兌離困局,主要是靠曹慈,必須承認數他功勞最多,至少佔了一半,我只是在收尾的時候,誤打誤撞,無意間想起師父的一句提醒,才能夠幫上曹慈一點小忙,僥幸打破了相持不下的均勢。」

子午夢听到這里,心有余悸。

置身于一座天時地利皆無的陣法天地內,戰場上臨時破境、有武運傍身的曹慈,最終遞出好似可以開天闢地的一拳,恰好拳指擋路在前的子午夢。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思若有神,心思若神。」

在青萍劍宗的那座長春-洞天道場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幽居山中修行問道的陳平安,曾經有過一個極為膽大的推衍和假設,假設自己有朝一日,躋身了十四境,會有哪幾位可能會起大道之爭的假想敵。

假想敵中,不敢有鄭。

韓俏色略帶幾分教訓和埋怨的語氣,道︰「小璨,偌大一樁壯舉,天大的功勞,你別說得這麼輕巧。如果不是你,許願和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還有純青,他們仨根本沒辦法活著離開蠻荒天下。」.

陳平安其實先前在陸沉那邊,就已經听說過那場狹路相逢的大致過程,連同顧璨拐來子午夢一事,都是清楚的。

顧璨笑道︰「歸功于那兜一直如同雞肋的家鄉槐葉。幸好趙,許,曹,都是常見的姓氏。」

年幼離鄉之前,就在那條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經私底下叮囑過小鼻涕蟲,一定要藏好那兜槐葉。

陳平安卻岔開話題,問道︰「听說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顧璨點點頭,輕描淡寫一句,「好玩而已。」

陳平安問道︰「曹慈不但躋身了止境神到一層,還遞出了十一境的開道一拳?」

顧璨點頭說道︰「為了幫我們開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飛劍,他遞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傷不輕。」

陳平安皺眉問道︰「會不會留下後遺癥?」

顧璨答道︰「我事後問過曹慈,他親口說不會。」

陳平安松了口氣。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願意開口,肯定只會有一說一。

雖說文廟一別,自己從止境歸真一層跌為氣盛,曹慈卻從止境一層躋身神到,就此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

哪怕極有可能雙方距離會越拉越開,再難並肩而行,但是陳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學道路上,勇猛精進,越遠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腳步,那是陳平安自己本事不濟,也不希望曹慈因為某些意外,滯緩武道登頂腳步。

陳平安問道︰「這次返回寶瓶洲,回過家了?」

顧璨搖頭,一五一十照實說道︰「我是在老龍城遺址那邊登岸,先去了一趟書簡湖,見過了師姐田湖君和黃鸝島仲肅,听田湖君說如今的寶瓶洲,竟然還有合歡山那麼個地兒,就有點好奇,結果來晚了,听說天君曹溶已經離開,我就去了趟護國真人程虔的道觀,順便還見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把事情談妥了,他們願意割愛,換我花錢買下了合歡山地界,算我欠他們靈飛宮一個人情。」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見也見過了,買也買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別在外邊晃蕩了,早點回家。」

顧璨嗯了一聲。

他干脆月兌了靴子,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與不在陳平安身邊,顧璨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果然是那句老話,英雄豪杰最怕見鄰居。

就像一個看著穿長大的,運氣好在外邊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鄉,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這邊,瞎擺闊個什麼勁。

潦草喝過酒,還是韓俏色善解人意,提議去酒樓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樓,她又讓顧璨和陳平安單獨散步,自己帶著裴錢和子午夢,去別處閑逛,還讓裴錢瞧見了心儀物件,只管拿,別問價格,她來結賬。

兩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條河邊,顧璨以心聲問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幫忙。」

顧璨不是問一句,需不需要我幫忙。

因為陳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幫忙的。

以前是這樣,如今更是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怎麼猜出來的?」

顧璨笑道︰「你為人做事那麼小心,不會隨隨便便分身游歷。」

陳平安點點頭,「這是我跟杏花巷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顧璨輕聲道︰「被我猜中了,真是這件事啊?」

陳平安抬起手,雙指彎曲,大概是想要打賞一個板栗,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松開手指,約莫是想要拍一拍顧璨的腦袋,可最終還是放低手掌,輕輕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陳平安習慣性用家鄉方言說了一句,「搬去州城那邊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見了,記得按照輩分喊人,主動打招呼,別德殺人。」

顧璨有些不情願,仍然點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陳平安看著顧璨。

就知道騙不過他,顧璨滿臉無奈,只好保證道︰「說到做到。」

陳平安耐心叮囑道︰「沒讓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爛酒鬼擠出個笑臉,書里書外都沒這樣道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們這些人,從小就沒家教,長大成人,如今再變老了,一輩子喝什麼,吃什麼,都還是一肚子壞水。別說是你,我見著了他們,也會一肚子火氣。你看我這麼多年,去過州城幾趟?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我只是說早年那些關系還過得去的街坊鄰居,你可以客氣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對你家還算厚道的,瞧見了他們的晚輩,小孩子,可以打個紅包什麼的,袖子里備著一摞紅包,不用裝神仙錢,約莫他們如今都曉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邊的,所以紅包里邊只有幾顆銅錢,太過小氣,還是有德殺人的嫌疑,還不如不送,可能每個紅包里邊裝兩片金葉子,就比較合適了……」

听到久違的絮絮叨叨,顧璨雙手抱住後腦勺,或輕輕點頭,或嗯一聲。

陳平安停下言語。

顧璨說道︰「苦日子只能熬,別無學問。但是有錢以後,過上了好日子,講究就多了,家風若好,哪怕一時不顯,必定子孫晚發,不會受窮,會有晚福。不僅僅是道理如此,事實就是這樣。只說我們家鄉,短短三十年,那麼多驟然有錢的門戶家庭,搬去州城,以後是長貧還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就很好。」

顧璨問道︰「你知不知道馬苦玄的大道根腳,他好像出身遠古雷部?而且馬苦玄比起那個職掌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可能神位更高?」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想要父債子還,就由著他去。」

馬苦玄已經身在玉宣國京城了。

顧璨說道︰「你可能還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個輩分很高的余時務。師父說過,除了真武山,位于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還有西方佛國一個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廟,不遠的將來,都有可能出現異象。」

陳平安說道︰「這些山巔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內幕就行了。」

顧璨有些憋屈,「陳平安,我好歹是個還算年輕、未來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還是即將走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師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對吧?」

顧璨嘆了口氣。

但凡是講理,在陳平安這邊,打小就難聊。

顧璨問道︰「大概什麼時候跟馬苦玄踫頭?」

陳平安說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後。」

顧璨想起一事,說道︰「我記得以前馬苦玄身邊,跟著一位護道人,就是他帶著馬苦玄離開驪珠洞天,帶回宗門。此人在真武山祖師堂的譜牒上邊,輩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樣子,所以看上去什麼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馬苦玄的身份,回頭再看這場護道,就發現這其實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陳平安說道︰「以前就見過那人,當時對他的觀感不錯,一看就是那種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為馬苦玄一路暗中護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種師門有命的不得已而為之。」

顧璨說道︰「隨口一說,就是提個醒。至于真相如何,相信遲早都會一清二楚。」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既然言者有意,听者需更有心。」

顧璨無奈道︰「又罵我呢。」

陳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證道飛升了,看我還敢不敢說三道四。」

顧璨自嘲一笑。

其實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時候,曾經托付一位私誼不錯的浩然劍仙,幫忙轉交兩封密信給白帝城柳赤誠。

其中一封書信就是寄給琉璃閣柳赤誠的,信上內容,除了敘舊的客套話之外,末尾是讓柳赤誠在顧璨將來躋身元嬰境之後,以及顧璨準備閉關破境之前,再讓柳赤誠再將第二封「家書」轉交給師弟顧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時更不可晚給。

但是鄭居中卻故意將其攔截下來,瞞著顧璨。

鄭居中同時讓師弟柳赤誠只當沒有收下這封信。

哪怕師兄沒說什麼後果自負的話,柳赤誠對此當然是不敢不從,師兄做事,一向不與任何人解釋什麼前因後果。

他這個當師弟的,哪敢說什麼,天大地大,師兄最大麼。

顧璨說道︰「听說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仙,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陳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強一些?」

顧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紀比我們都大嘛。」

遙想當年。

家鄉路邊那座行亭也好,小廟也罷,顧璨拿出木炭,陳平安負責架梯子,劉羨陽用炭筆寫下他們三人的名字在牆壁最高處。

大概誰都想不到,可能連同他們自己,都想不到他們仨,會有今日的光景。

顧璨說道︰「本來以為,我買下合歡山地界,會挨一頓臭罵。所以先前就沒敢跟你主動打招呼。」

其實有些心里話,長大以後,跟小時候想啥說啥,不一樣,顧璨就不那麼敢直說了。

要是還在書簡湖,顧璨就會說,咱倆的仇家,有一個算一個,都記著呢,我以後一定把他們祖宗十八代的祖墳都給刨了,湊不齊十八代,我就幫忙他們在族譜上邊一一補上。做成這件事,在旁邊再造幾座茅廁,不管是誰,去那邊拉屎可以給錢,被刨了祖墳的子孫,只要願意去蹲茅坑,就給雙倍的錢,嫌少就再加價……我顧璨一定說到做到!

顧璨其實嘆了口氣,終究是回不去了。

家鄉故鄉,到底不同。

陳平安說道︰「這種事有什麼好罵的。」

顧璨委屈道︰「不是被你罵得實在多了,落下心理陰影了嘛。」

陳平安氣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長性,這是好的,但是氣性別麼大。」

顧璨小聲說道︰「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顧璨的後腦勺。

顧璨只是嘿一聲。

陳平安輕聲說道︰「各自修行,難免聚少離多,今天再跟你嘮叨幾句。一個男人,最好能夠先對自己負責,再對整個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負起責來,最後,要是還願意的話,再對這個世道,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義的同時,還能讓做事情的人覺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準備要當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後,謀而後動,偶爾遇到難關,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听不听,听了做不做,是顧璨自己的事,但是講不講,卻是陳平安的義務。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顧璨長久沉默無言。

最後顧璨用家鄉方言輕聲問道︰「什麼時候,你才可以活得輕松些。」

陳平安驀然提高嗓門,同樣是土話,瞪眼道︰「那你就讓我省點心!是個姓顧的人,做事情別顧頭不顧 的。」

顧璨習慣性皺了皺鼻子。

陳平安突然伸出手,動作輕柔,拍了拍顧璨的胳膊,說道︰「蠻荒之行,做得不錯。」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蟲,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

大概是沒想到會從陳平安嘴里听到這麼一句嘉獎的話。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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