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刺耳的摩擦聲突然自車底爆發出來,列車在喧鬧聲中仿佛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最終停在了車站旁。
外面的聲音在此刻愈演愈烈,男人們憤怒的吼聲,婦女們滲人的尖叫,還混雜著無數孩童淒慘的哭鬧,在這時壓過了數十把還在噴涌著煙霧與火舌的轉輪式手槍。
車站仿佛一場失控的狂亂交響,這里有各式各樣的情緒,多彩繽紛的扭曲面孔,管理者血管怒張的額頭,貴族通道里匆匆上車的貴人們鄙夷厭惡的神色,當然還有貨車廂里無數張沉默著陰暗交匯的臉面。
管理員瓦倫道戴著黑色皮帽下的額頭上全是汗水,臉色也因為怒吼漲得發紅,這里已經沒有貨物可搬運,要拉走的全是難民。他連續朝天上開了六槍,威力巨大、發出的聲音震得他自己耳朵都還在隱隱轟鳴,但是卻對眼前一群、、、不!一群已經不能形容他們的數量,應該說成是密密麻麻擠成一團的人海。手槍的威懾已經對他們沒有了任何的作用,因為他們人數太多。
火車站地處維瑟亞要塞邊上,進來幾個月突然蔓延的戰爭照成了整片地區大量難民的誕生,普通人在職業軍人面前弱小得如同螞蟻。帝國弱得可憐的法律一下子失去了作用,盜賊悍匪滋生,軍隊無瑕管及,工廠倒閉,每一天這里都有數不盡的人因為戰火與饑寒交迫死去,所有人想要離開這個快要變成地獄的地方。
普通的客運列車他們座不起,只有如同帝國重列這樣的貨車合乎他們的意味。
瓦倫道撇開手槍上的彈巢,本想倒掉散發刺鼻硝煙味的六發彈殼,換上新的黃銅殼子彈。但是蔓延在整個車站附近的人流已經集聚起了力量,一推一擁之下,如同大海里不斷拍打在礁岩上的浪潮。背後的人想要擠到前方,于是猛推,前面的人想要更近一步,站穩最好的上車位置,于是借力向前猛擁。瓦倫道的身體在這不可抗拒般的力量推使下,手中正抓著的夾彈器落下,六枚子彈乒乓落地,散落在腳下細密的鐵絲網踏板上。他的身體不自主往後猛退了幾步,撞在一旁半人高的鋼鐵操縱桿上,身上的橫肉與胖乎乎的通紅臉蛋都因為巨大的力量抖了幾抖。
他連忙找到平衡站起,布滿血絲的雙眼怒視前方不過一米遠的眾人,額頭上的汗水在這時也好似被暴怒血管里血液的熱量蒸發了干淨。只見他熊一樣的身子一步向前,身上在噴涌著名為憤怒的火焰。他的怒火讓他並沒有察覺到被他身體壓下去的操縱桿。
于是他身後響起數道氣流閥開閉時,蒸汽噴涌獨有的聲音,在蒸汽的帶動下,鋼鐵滑輪在軌道上運作,門扉餃接處接著冒出幾道白色蒸汽,厚重猙獰的貨箱門緩緩打開,如同惡龍張開了它閘門般咬合起來的鋒利牙齒。
比月台高了一個腦袋的貨箱第三層終于重見光明,這一面是數十張斜視下來的蒼白的臉,那一面是仿佛見到天堂,渴望掙月兌地獄束縛的痛苦扭曲的面孔。
天啦,這下大發了。瓦倫道嚴肅扭曲還有被驚嚇的臉下,心里無不悶騷的罵了一句。
人流頓時化作巨浪,瓦倫道這塊小小的礁岩被瞬間吞沒。這里成了一個宣泄口,也發出了一個巨大的信號。人力極為有限的管理員根本不能抵擋這瘋狂的人群,越來越多的貨箱門在蒸汽的律動下被緩緩打開,難民蜂涌魚貫、擠壓推攘,有人幸運只是破了洞的鞋被踩掉,有人臉孔扭曲永遠倒在貨箱前方,也有人被推擠下了月台,幾米的高度讓他們痛苦申吟,嘴里喃喃喊著聖皇救命。
瓦倫道心里有苦說不出,嘴里念念叨叨不停罵著,不時還會張開已經沙啞的喉嚨怒吼幾聲。但是這都改變不了眼前的事實,車站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
即使他的身體巨大,還很厚實,但在這海浪般的人流涌動前還是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就如同一條在暴風雨夜晚搖曳于水面的小舟,隨時都有覆滅的危險。
人群擠著他向前翻涌,腳下是一層被踩掉的鞋子,這時他們好像化身成了海沙一起隨著巨浪的力量涌進貨箱。
瓦倫道感覺自己快被擠成餅子了,全身上下都傳來巨大的壓迫感。更為可怕的是他握著手槍的那只手,此刻已經在前進的人群里收不回來,不斷前進的人群給予了手指越來越多的力量與侵蝕。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手指終于堅持不住卡在扳機里,還有左右人流擠壓摩擦的疼痛,幾只手指一抖,轉輪手槍順勢掉了下去。
下面是一層破鞋,手槍的墜落沒有激起任何聲音。手槍剛躺好在一只破棉鞋上,一只腳就踢了過來,手槍于是也成了浪潮的副產物,在聯通著的貨箱里開始了它的奇幻之旅來。
這群可惡的難民,這群該死了蠢貨!瓦倫道心里咒罵,他好不容易拉著貨箱門框爬上貨箱車頂,綁得結結實實的膠鞋居然也能被踩掉一只,身上厚棉襖的紐扣已經崩掉了七七八八。他努力朝著貴族區域那邊跑去,揮舞著雙手,口中含著一枚鋼哨使勁吹著。
月台前方指揮室這邊,所有穿著軍用棉襖的人都臉色鐵青地看著面前被人流浪潮拍打的帝國重列。涌進了那麼人進入貨箱,但是身後的人流卻好像越來越多起來。
這是包圍在車站矮牆外的那些連買貨箱票都買不起的人,此刻他們也瘋狂翻過了矮牆,一波一波爬上長長的月台,想要在這混亂的情況里模進列車上。
平時他們連靠近車站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那里有著軍隊駐扎放哨。但是這幾個月以前,車站的兵力就因為維瑟亞要塞蔓延起來的戰火,被征調過去了。此時車站的防衛部隊只是一個空殼。
「報告總長,商人與貴族已經全部上完列車!」這句話仿佛一道催命符,突然在指揮室里回響。
「關閉貨箱門,重列啟動,讓這群骯髒的狗、屎見鬼去吧。」總長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一句話的。不是因為車站失控帶給他的煩惱,而是因為那些被踩死在地面上的難民們,想要不被上面追問,這些人都是要按重量給予上面一筆豐厚的死亡費用的。
貨箱的門扉在總控制台的驅動下開始緩慢閉合,氣流閥噴出蒸汽,連接月台與貨箱的鐵架子也緩緩收起。
一道長長的汽笛首先奏響屬于悲劇的背景音樂。
前面的人想要停下,但是人流的力量不可抵擋,他們從月台上掉落下去。後面的人看不見前面的情況,只听到蒸汽噴出的聲音與汽笛聲,列車好像要開走,這讓他們更加瘋狂。
這是用人的身體填起的通道。月台距離列車鋼軌四米,到貨箱門有三米的距離。但是只用了十來個呼吸的時間,月台與列車間巨大的空腔便被一具具人類的身體填滿。
更多的人踩在柔軟的人身體上,他們只以為是一層堆積起來的膠鞋。重列已經緩緩開動,他們想要爬到貨箱上去,然後從開著的通風口里進去。
還通紅的熔爐又被啟動,重列巨大的身體發出吱嘎的聲音,屬于金屬般錚亮的鋼軌緩緩向前滾動,擋在他前面的人類的柔軟身體如同空氣般軟弱無力。
重列終于逃離了車站。沒有上車的人在後面追趕,他們哭喊、怒罵、懇求。上車的人心里慶幸、欣喜、放松。只有鐵道上一層鮮紅的碎肉無言無息。
「該死。」總長心情很不好,鐵道上堆積滿了尸體,清理起來可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而卡西亞的運氣很好,他所在的這節貨箱沒有被打開,通風口被事先察覺的人關上了,數量眾多的人從貨箱左右兩邊連接的通道里進來,本來顯得寬敞的空間,一下子變得異常擁擠。
卡西亞臉色有些紅潤,雖然他的身體也很健壯,但此刻還是被擠在貨箱邊上的一角里,通風口被關了起來,空氣一下顯得異常干燥沉悶。他默默看緊自己腳下的行李,左右兩邊擠著的人都是一副蒼白的面孔,滿是被寒風侵蝕的痕跡。
重列連著響了幾聲汽笛,極短的時間里,便已經加速到了最快的速度。出了車站就迎來了風雪,通風口也再度被打開,寒冷的空氣倒灌進來,但是大家的臉上明顯都松了一口氣。
貨箱里有人在喃喃自語著,他們正在向著聖皇禱告,能上來貨箱里,是聖皇的仁慈與光輝。
卡西亞背倚靠著貨箱,眼皮一點點重起來,他很想睡一覺休息一下,十幾天沒有沾地面的腳開始有些腫脹,即使他每天都有起來運動片刻。但他知道至少現在不是睡的時候,新上車的人已經緩解了心中的一口氣,他們開始審視觀察起四周來,那種眼神就是餓了十幾天的惡狼。他怕自己一覺醒來,腳下的行李箱就只剩兩塊硬皮革了。
至少要等到晚上,而且以後還得找到一個可以基本信任的人相互照看一下,並且必須要等到這一趟人下車才能安下心來。卡西亞毫不顧忌那些人看過來的目光,他們很多人的都只穿著一件勉強能抵御寒冷的衣服,腳上的鞋子很難找到成雙的。他們上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撿合腳的鞋子,有總比沒有的情況好得多。
幾乎是強打著精神的卡西亞終于熬到了夜幕降臨,近乎大半天滴水未沾,一點食物也沒吃。他覺得喉嚨渴得要噴出火來,胃里也餓得生疼。煤氣燈光芒昏暗,只大半天的時間,眾人的臉上已經布滿了疲憊。
有幾個人已經去前面裝運食品的貨箱買吃的了。
卡西亞坐著活動了一體,他俯身想搬起行李,也去買點面包來充饑。但是下一刻他的身體僵硬起來,仿佛石質雕刻。然後他很不自然抬起頭,看了一下四周,有人睡覺,有人望著煤氣燈發呆,也有人看著通風口處不時閃過的幾顆星辰,沒有人注意到他這里。
他的行李旁邊不知何時多了某樣東西,那是一把粗糙的轉輪式手槍,大拇指粗細的槍口與黑色合金鍛造的槍身顯示出它巨大的威力。
卡西亞腦袋嗡的一聲響,突然變得混亂起來,如同出自本能,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當一陣寒風讓他徹底清新過來時,那只手槍已經放在了他厚實的衣服里面。他抱著行李的身體有些輕飄飄,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覺,每走一步就好像有東西在自己的腦海里敲響。
車廂地板上也坐滿了人,卡西亞向著食品貨箱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他們之間,昏黃燈光下的昏黃世界,好像給卡西亞打開了一層新的世界大門,連帶著人們蒼白臉上的面孔也好像正在一點點變得扭曲。
于是十七歲少年緩慢走過了幾節幾十米長的貨箱,在煤氣燈淡色的光芒下,在周圍喃喃的聖皇禱告聲里,一枚黃銅殼包裹著的子彈,仿佛就是一場命運的邂逅,不小心出現在了少年堅毅純淨的黑色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