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宗所在,名為「劍仙峰」,可惜八百年來,一位劍仙也沒出過。
這些天又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洗劍池外,打落了一地的桃花,任平生今日恢復了一些精神,像往常一樣來到此處,今日不見那些師兄姐的身影了,不見更好。
他走到懸崖邊,看著這一地的殘花落葉,就好像他自己……
那一天,是他贏了,可最終青木長老卻把進入修煉塔的資格,拿給了卓一凡,接下來,就是把他送回外宗了吧?然後過個幾十年,再讓他做個外宗長老。
可他來這里,是給人做一個外宗長老的麼?
山谷里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任平生抬起頭來,臉上冰冰涼涼的,以前在北荒,很少下雨,一下便是狂風驟雨,他很少見過這麼溫柔的雨,就像母親的名字一樣溫柔,但他從來不知曉母親的姓氏,只听人說,母親嫁給父親後,就隨了父親姓。
自他記事以來,母親便是天下間最溫柔的人,連他做錯事時,斥責他的聲音和眼神都是那麼溫柔,一想到那晚連母親最後一面也未見著,他便忍不住一陣傷心。
任平生只能暫時不去想那些傷心事,細雨霏霏,一時看得出神,好像曾幾何時,他也見過這樣溫柔的雨,不過那時是在夢里,還有一把劍。
在夢里面,他看見滿天仙魔神佛,看見日月星辰,唯獨看不見,他自己是誰……
那一片全是赤天赤地,黃沙無垠,天地間游蕩著無數死去的神魔殘魂……他變成了夢里那個人,背上還背著一個快死的人,怎麼走也走不出那里。
「師弟。」
沈菁菁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身後,任平生回過神來,轉身看去,只見師姐撐著一把竹青色的油紙傘,從那一片雨霧朦朧的桃花林里穿過來。
「也不知道找個地方躲雨嗎?」
沈菁菁走過來,似嗔似怨地說了他一句,任平生沉默半晌,才問她什麼事,又怕她為難,言語中只字不提那天修煉谷的事。沈菁菁知他心中苦悶,這半年郁郁不得志,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師父讓我過來告訴你……」她說到此處,又猶豫了一會兒,任平生苦澀一笑︰「讓我回雲渺峰嗎?」
沈菁菁抬起頭來,愣了半天,「咚」的一聲,輕輕在他額頭敲了一下︰「想什麼呢?師父讓我過來告訴你,兩年後,有個七宗大比,接下來務必好生努力修行。」
一听不是讓自己回外宗,任平生也稍微輕松了一些,可是七宗大比,不是早在百年前就廢除了嗎,怎麼又突然要舉行了?
所謂七宗大比,可不是修煉谷宗門試煉那麼簡單,而是七玄宗七個流派相互競爭,以往每隔十年舉行一次,每次都十分隆重,可前面些年還有看頭,自一百多年前開始,那時氣宗已經開始一宗獨大,比來比去也沒什麼意思了,索性廢除,而這一次,為何突然又要舉辦這勞什子大比了?
沈菁菁現在還沒有告訴他,這次的七宗大比,可不只是表面宗門大比那麼簡單,真正意圖,是兩年後選出一個最優秀的弟子,去一個叫做「雲瀾天境」的地方。
雲瀾天境是什麼地方?
玄朝所在,名為雲瀾境,但在雲瀾境里,有著不知多少個像玄朝這樣大的王朝,雲瀾天境,便掌握著這些王朝的命運,是整個雲瀾境最龐大的修真勢力,是下邊無數修真門派,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說白了,下邊這些宗門所謂的頂尖弟子,拿到雲瀾天境去,什麼也不是。
那晚師父把她叫到屋里閉門而談,原來就在小師弟和卓一凡比試那天,那道劍光落在執劍長老的桃源仙居,竟是雲瀾御使送來了一枚「雲瀾玉玦」,這一枚雲瀾玉玦,就代表玄朝這里有一個去雲瀾天境的名額。
若是七玄宗能將一名弟子送去雲瀾天境,待那弟子將來出息了,那時整個七玄宗直接一躍成為雲瀾境的大宗門。
所以這一次,執劍長老突然宣布兩年後重新舉辦七宗大比,雖未言明,但目的如何,已經顯而易見。
「小師弟,怎麼了?」見他又沉默半晌不語,沈菁菁開口問道。
任平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七宗大比,跟自己有什麼關系?連凝氣境都到不了,還想著七宗大比麼?如今打打卓一凡這種人也就罷了,可真正對上夜無月那些人,只怕自己還沒出手就敗了,況且等兩年後,卓一凡在修煉塔兩年,那時自己也未必還是他對手了。
「沒什麼……」
任平生抬起頭來,仿佛整片頭頂都是烏雲,也不知何時才會散去。
沈菁菁看他一臉苦悶,安慰道︰「好啦,沒事,反正我們劍宗還有三師弟在。」說到此處,笑靨如花︰「你一定還不知道吧?你三師兄他也已經快到靈虛境了……」
任平生苦笑一聲︰「是啊,有三師兄在。」
沈菁菁愣了一下,連忙搖手︰「小師弟,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一時不知如何作解,只怪自己嘴笨,明明是來安慰小師弟,明知小師弟連凝氣境都還沒到,卻在他面前說什麼三師弟已經快到靈虛境了,這回好了,把小師弟惹得更加難受。
「沒什麼。」
任平生搖了搖頭,晚上回去以後,又整夜思緒如潮,不得安睡,好不容易躺下睡著了,又看見夢里殺聲成片,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紅色,寧王的百萬鐵騎踏破北荒,王府里一片尸山血海……
「小若,快逃!」
任平生驚醒過來,喘息不止,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陣陣夜風吹到他浸濕的衣衫上面,令他打了個冷顫,往窗外看去,一輪明月當空,旁邊幾顆疏星閃動。
清白的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越發顯得蒼白,這會兒他也沒了睡意,穿好衣履去到門外,一枝梅花正在牆角靜悄悄開放,他這麼發呆看了一會兒。
劍仙峰無論冬夏都是百花盛開,唯獨梅花香自苦寒,傲雪凌霜,與那些一味爭芳斗艷的桃花牡丹不同,即使是在劍仙峰,梅花也只有冬季開放,可為何夏天夜里的梅花,竟開得如此盛?
又為何白天不見寒梅開放,只有夜里才綻開呢?
白天不見開放,只有夜里才綻開……
這一剎那,在任平生腦海里電光火石閃過一個念頭,令他呼吸急促,心跳劇烈,就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一樣,為何白天不見開放,只有夜里綻開呢?那不正是因為白天所有人在一起,靈氣被分散了,而夜里所有人都睡了,靈氣便會重新凝聚起來……
任平生想到了,他終于想到突破凝氣境的方法了,白天所有師兄姐都在洗劍池,再是充沛的靈氣也被分散了,但夜里那里無人,靈氣是最濃郁的!
此刻他只想立刻將這件事告訴師姐,但現在,師姐應該已經睡了吧?沒關系,等他今晚去洗劍池,明天再告訴師姐他突破至凝氣境了,師姐一定會很高興吧?
任平生一路飛也似的往洗劍池跑了去,月光把四周照得清澈如晝,這些天總是陰雨綿綿,他此時才發現,原來劍仙峰的晴夜,是如此美麗澄淨。
可當他到了洗劍池附近時,卻听見桃花林那邊有聲音傳來,他立刻捂住口鼻,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往前探去,畢竟內宗規矩甚多,夜里不得四處走動,以免干擾山上陣法靈力恢復,可是此時在洗劍池那邊卻有聲音傳來,難道是有師兄姐先他一步而來嗎?
任平生到了時蹲在一座石頭後面,整個人卻已經愣住了,怎麼會是師姐……除了師姐,還有一個人,那人相貌英俊,長身玉立,白衣出塵,那不是三師兄,劍玄風嗎?
師姐和三師兄,這麼晚了,他們怎會在這里……任平生一顆心開始撲通撲通劇烈跳動起來。
只見劍玄風慢慢伸出手來,往沈菁菁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小笨蛋,剛才那里,你又錯了,師父那天可不是這麼教我們的。」
沈菁菁也不生氣,只對著他輕輕一哼︰「我就喜歡這麼練,要你管,還有啊,我是你師姐,什麼小笨蛋?沒大沒小,柳兒才是小笨蛋。」末了還朝他吐了吐舌頭,翻個白眼。
看著兩人親密舉動,任平生整個人都呆住了,以往他從未見過師姐這樣,好像已經不是大師姐了,而是對著師兄撒嬌的小師妹。是了,三師兄的修為是劍宗最高的,要不是入門晚了幾年,那他就是劍宗的首席大師兄,就和夜無月那些人一樣……
門中的師妹,都喜歡修為高,人又帥氣的師兄不是麼?誰會喜歡一個整天不听話的臭弟弟呢……
「轟隆……」
天上好像又有雷聲響起,剛剛晴朗的天空,轉瞬又是烏雲密布,點點寒雨,刺透了少年的心。
許久,任平生才睜開眼來,天上依舊是晴朗皓月,原來剛才那場雨,下在心里,等他再回頭看去時,只有幾枝桃花落在地上,那邊再也沒有了師姐和三師兄的身影,難道剛才一切,都只是幻覺嗎?
不,那並不是幻覺,師姐和三師兄往另一邊走了,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這邊的他。
任平生慢慢起身往外走去,洗劍池安安靜靜的,只有地上那幾枝桃花,不知天明就要凋零,還在那自顧自地爭芳斗艷。
任平生站在原地,他一直以為,他這一世是場悲劇,到頭來卻發現是喜劇,只是沒想到,小丑竟是他自己……
他剛剛,還那麼激動地想要告訴師姐,他終于能到凝氣境了,師姐一定很高興吧?是啊,師姐剛才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興……
「你一定還不知道吧?你三師兄他也已經快到靈虛境了……」
腦海里面,又浮現出了白天師姐笑靨如花那一幕。
任平生又來到了以往練劍的懸崖,懸崖上的風,今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一刀一刀,刺進骨頭里。
他也不管了,將玄功一運,七玄宗的修煉心法也好,他夢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修煉之法也好,這一刻都通通胡亂運轉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夢境為何可以那樣清晰,在夢里面,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身懷種種絕世神通,那些逆天絕學,即使每每醒來之後,他依然記得清楚,連一個字都不會錯,可是照著修煉,卻又失去了作用,怎樣嘗試都沒用。
或許今晚任平生是受了刺激,他明明清楚記得,以前父親常說,任何內功心法都不可逆著修煉,來了七玄宗,長老也再三強調,修煉須得循序漸進,任何時候都絕不可逆行運行真氣,否則輕則功力受損,重則全身經脈寸斷而亡。
但是任平生不管了,活著,還是死去?既然夢里那些功法順著修煉不行,那他就逆著修煉,死而死矣。
「啊!」
任平生將全身內力逆轉過來,寸寸經脈好似被撕裂一樣,好像把他的筋骨活生生撕裂出來,痛嗎?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他一閉上眼,便是那晚王府血流成河,他一睜開眼,又是師姐花前月下與人。
那他算什麼?
他又是誰?
是夢里那個武功蓋世傾天下的他,還是現實中這個,隨風零落一夜的他?
「啊——」
任平生徹底瘋了,瘋就瘋吧,他將內力完全逆了過來,企圖把經脈也逆轉過來,反正這身經脈也損壞了,亂就亂吧,斷就斷吧!
這一剎那,他身上寸寸肌膚,就似裂開一樣,鮮血如注,很快就把他染成了一個血人。
「咯咯、咯咯……」
經脈開始逆轉,骨頭也好似錯位,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音,在寒夜里听來,只讓人毛骨悚然,任平生全身經脈仿佛真的逆轉了一樣,手臂,雙腿,全都開始亂絞,不斷發出筋骨錯位的聲音。「咯吱,咯吱!」
「啊!」
任平生開始七竅流血,面目扭曲,眼楮,耳朵里,皆是鮮血溢出,他抬頭望天,好像終于看見了,夢里面那滿天仙魔神佛,那種種絕世神通,那滿天的星辰,連起來變成了一幅上古修煉圖。
這是人死之前,才會看見的畫面麼?
「噗!」
他終于重重摔在了地上,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了,他怔怔地看著天上,那滿天的仙消失了,魔也消失了,只那一輪孤月,和萬年前一樣。
死了麼?
也許就這樣死了吧。
原來人的一生,真的很短暫,爹,娘,孩兒不孝,不能替你們報仇了……
任平生意識逐漸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輕雲罩來,遮蔽了月光,在任平生周圍,卻有點點螢光飄來,好似流螢一樣,慢慢往他身體里鑽去,然後撫平他身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錯亂的經脈,也漸漸回歸了原位。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在他丹田處,慢慢形成了一團紫氣……就好似那一縷,天地初開時,凝聚在鴻蒙深處的混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