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令知道自己身處危城,斷難突圍,決心死守到底,等候府城的援軍--他並不相信髡賊的廣州已經陷落的喊話︰這樣大的一座府城,就算髡賊攻得下來,也得十天半月功夫,何況從晚上到現在連一聲炮響都沒听到過。
可是他也知道,百姓並不同他一心,官兵也是沖著他毫不遲疑的揮灑錢財才肯出力守城的。所以他出了布告︰有敢擅自勾引城外流賊的,全家斬首;財物沒收後賞給守城兵民,試圖以此來堅定守城軍隊的決心。同時嚴禁守城百姓同城外義軍說話。可是城里的兵丁多半與百姓相熟,而且都害怕萬一城破之後會被報仇,所以當他們在城上發現有百姓與城外說話時,盡管不斷地斥罵,揮舞大刀,卻並不真的動手。
吳光旨見城上城下搭話,生怕百姓被髡賊蠱惑,見有不少髡賊士兵近城,立刻命令城上點炮。
官兵們遲疑著不肯動手,吳光旨大怒︰「快點炮!」接著又吼道︰「打一炮,賞銀五兩!」
這下南關上兩門炮同時點炮了。炮彈飛出去,然而炮手故意瞄得太高,一枚直接掉到來江里,一枚落在泥灘上。
巡邏艇上的艦炮立刻還擊,六門大炮同時點燃,向著城上打去。吳光旨在城上看見火光一閃,立即一揮手,要大家趕快散開,伏身躲避。炮彈又打壞兩個城垛,將躲在後面的三個壯丁打成兩截,有一顆炮彈飛入城內,打毀一座草房。燃燒起來。
這時城下架起幾個白鐵皮的大喇叭,叫幾個大嗓門的士兵在那里喊叫︰「城內軍民士紳人等听著︰立刻捉住縣令開城投降。不然攻下新安,全城屠滅。雞犬不留!」
城上一片騷動,吳光旨手持一把倭刀,瞪著血紅的眼楮吼道︰「大家莫怕!這是髡賊虛言恐嚇,他們就這麼幾百人幾條船,別想動我新安一根毫毛!打跑髡賊,守城軍民一人賞五十兩!戰死的加倍!」
他身邊有幾十個用銀子喂飽了的兵丁民壯,也跟著吼叫起來,不時還揮舞下手里的大刀。暫時將騷動壓制來下去。
吳光旨眼看著人心不穩,瞪著眼楮看到不遠處一個民壯偷眼在往外面瞧。好像在做什麼什麼手勢,他立刻將刀一指,吼了一聲︰「拿下!」
親兵沖過去將那民壯扭胳膊抓肩的推到他面前。民壯一臉懵懂又夾雜著驚慌,連連叫喊︰「點解拉我?」
吳光旨森然道︰「本官瞧得明白,你才時在城上與髡賊勾搭言語,方才又外面做手勢,必然是髡賊的奸細!來啊!斬來!」
那民壯連叫冤枉,兩邊親兵將他拉下馬坡,就在城牆下手起刀落將他的腦袋砍下來。
「號令在城門!」吳縣令吼道。「哪個敢再與髡賊勾搭,不出力守城的,這樣是下場!」
吳光旨殺了人,立了威。暫時將人壓制下去。然而這時候從城外射來十幾枝響箭,響箭上系有「曉諭」,吳光旨生怕有人揀拾來動搖人心。厲聲關照「不許拾響箭!」他的親兵趕緊過去揀拾,然而還是有一些被腿腳快的人揀走了。
他打開「曉諭」一看。上面潦草的用墨筆寫著限城內軍民在一個時辰內開門獻城,大軍秋毫無犯。保全一城生靈。大軍進入新安縣城只誅殺縣令。
雖然他竭力封鎖消息,城內的官紳們還是看到了「曉諭」,兵丁們也有人看到了。大家私下紛紛議論,無法禁止。
城中紳民都願投降,不想打仗。澳洲人素來有秋毫無犯之譽,然而也有對反抗者殘酷無情的惡名。因而大家都覺得不管府城是否陷落,先投降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是最要緊的。尤其是縉紳們,已經被迫拿出來大筆銀子守城,覺得利益受損,再也不想陪著吳縣令「忠」下去了。
吳光旨知道城中人心不穩,特別是縉紳們的態度曖昧。這使得他非常驚慌。因為他在陝西任職的時候,不止一次打敗過企圖攻城的「流寇」,靠得就是縣內縉紳的鼎力襄助。但是此地的髡賊似乎和流寇不一樣縉紳和百姓對他們都無仇視害怕的態度。
他召集幾位縣內的官員商議,大家都拿不出什麼主意,反而勸告他不要再守下去。縣學教諭說︰髡賊在本地素有人望,和他們硬抗百姓和縉紳都不會支持的。他又說道︰
「髡賊素來對順者寬,對逆者嚴。眼下還未大戰,亦未有大死傷。吳令若是出城投降,髡賊必不會加害于。」
吳光旨命他們退出,一個人留在屋中,反復愁思,想不出好的辦法。江面上又在打炮了。他不禁頓腳長嘆,繞柱彷徨,自言自語說︰
「唉,沒料到我竟落到這個下場!」
快到中午的時候,城中官紳父老來到縣衙上求見。吳光旨將大家迎入花廳中。今日廳中的情景與往日大不相同。三個月前他初到新安,縉紳父老們為他接風洗塵,他在廳中好不得意。就在早晨他鎮壓來企圖叛變的千總,召集官紳,會商加固城防事宜。縉紳父老們也是恭恭敬敬,唯唯諾諾。稱他是少有的「干才」。然而局勢突然一變,花廳中一片愁眉苦臉。
大家坐下以後,一個為首的士紳先說道︰
「現在一城官紳父老來見吳令,不為別事,只是為請吳令設法保全一城官紳軍民的性命。」
他心中明白他們的來意,還想竭力再勸那麼一勸︰「本縣正在竭力守御,準備與流賊死戰,這就是為的保全一城官紳百姓的身家性命。」
另一位士紳說︰「死戰決不能取勝,守城斷無把握。如若堅守,不但不能保全官紳百姓性命,反而將遭屠城之禍。吳令可曾想過?」
吳光旨道︰「束手就擒固然能苟活一時,可也就成來刀俎上的魚肉。髡賊入城之後,是否燒殺都在他們的一念之間就算他們不屠不燒,諸位縉紳父老哪一位不是有家有業妻妾成群。髡賊若是要你們報效軍餉獻出美女,到那個時候,諸位父老是遵命還是不遵命?要知道那時候可由不得你們了!」
這番話有理有據,要是放在其他地方,就憑這番話就足夠了。他在陝西當縣令的時候,屢次用這樣的話來激勵縉紳,幾乎百試百靈。然而在這里卻不管用。一個縉紳道︰「澳洲人素來言而有信,也非貪財之徒。」
幾年前澳洲人突入珠江的種種事跡,縉紳們都是知道的。凡是順從澳洲人獻出糧餉的墟鎮村落,澳洲人都沒有破壞,征收的「合理負擔」也很輕;甚至還順路剿滅了當地的許多零散水匪,一時治安都為之一靖。那些辦團對抗的,都遭到嚴厲的懲罰,當地縉紳豪強為之一空。縉紳們都害怕自己落到這樣的下場,所以竭力主張開城順服。
「就是老爺本人,雖然一時糊涂,我等也會向澳洲人美言,竭力保全的。」
另一個縉紳趕緊道︰「縱然澳洲人在此不久,只要老爺不受偽職,以澳洲人的脾性也絕不會逼迫。此時事急,情應通權達變,不能死守一個忠字。澳洲人退走之後,我們仍然為朝廷守土,豈不兩全其美?縱然朝廷有什麼不是要追究,本縣縉紳也會竭力為老爺說話的。」
吳光旨七竅生煙,暗罵「無恥」。他按捺住怒氣緩緩道︰「闡徽(他的字)自束發受教,讀得便是聖人之書,這忠君愛國幾個字自幼就牢記心中,絕不敢忘。既食君祿蒙聖恩,決無投降之理。」
縣里的教諭本不想多說話,可是現在士紳們已經同吳光旨的話說僵了,他也不得不說道︰「請吳老爺三思,今人無固志,孤城無援,斷無不破之理。我也是朝廷命官,承乏來此,守土有責。吳令對朝廷具有忠心,難道我就沒有忠心麼?我也是拔貢出身,受過孔孟之教。眼下是一城百姓的安危!老爺若是從百姓著眼,暫時投降,救了百姓,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吳光旨冷笑說︰「你既是舉人出身,身蒙國恩、食皇上俸祿的人,日後你如何對待皇上?縱然百姓體諒你,國法豈能體諒你?」
教諭道︰「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老爺莫要為了一個‘忠’字,便斷送了一城百姓的性命!」
大家同聲附和。吳光旨見自己處境十分孤立,沉默一陣,長嘆一聲,說︰
「你們且出去,容我先想想。你們放心,吳某決不連累一城官紳百姓!」
「時間可不多了……」
散會以後,吳光旨一個人在花廳內逡巡,十分苦悶。今天早晨的雄心壯志已經化為飛灰。他起了自盡的念頭,自己一死,既對得起百姓,也對得起皇上了……
然而他的念頭還沒轉完,縣衙外已經騷亂起來。他的一個僕人渾身是血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一頭撲倒在地上,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老爺!不好了,兵……兵……變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