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得結實,呂易忠不得不慎重以待了。他想了想道︰「廣州的頭號縉紳,那就要首推陳集生了。」
劉翔想了想自己看過的材料,好像縉紳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又問了一句︰「此人是?」
「說起來此人可是赫赫有名,」呂易忠道,「萬歷己未探花,前禮部右侍郎,皇上的御前講官……」
劉翔道︰「莫非是陳子壯麼?」
呂易忠點頭道︰「正是秋濤先生。他的字便是集生。」
劉翔隱隱約約的記得材料說陳子壯因為「逆龍鱗」被崇禎關進了詔獄,難道現在已經放出來了?他問到︰「我記得他因為觸怒明國皇帝,下了天牢。」
「去年便回來了。」呂易忠道,「有人替他求情,據說皇太後也為之緩頰。去年四月‘坐贖徒歸’。不過他現在還是‘罪臣’的身份,很少在城里露面,一直住在白雲山的別業里。」
劉翔原本只知道陳子壯是「嶺南三忠」,沒想到他還是廣州城里的頭號縉紳!再一想廣州城里科名沒人比得過他,當初對魏忠賢不假以辭色被削職為民,前年又因為「直諫」受過廷杖下過詔獄,簡直是明末士大夫的楷模。在縉紳中的地位和號召力就可想而知了。
此人在明亡之後參加抗清運動,屢敗屢戰,最後被俘不降被滿清以酷刑處死,臨死還大喝「界人需用木板也!」。性格極其剛烈。怕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其次呢?」
「這就得梁家了。這家與元老院甚有淵源……」
劉翔知道他說得是梁存厚家。這是廣州城里他們搭上的最早的縉紳便是梁存厚,後來在廣州辦理善堂,招募流亡。梁家都是出了大力的,來往相當密切。一直到澄邁戰役之後。雙方的關系才逐漸開始冷淡起來,但是梁家一直是善堂的會董。平日里慶吊也互相來往。總之禮數上是一點也不少。只是梁存厚極少來郭逸府上了。
「你說得是梁存厚家吧。」
「是。他祖父是故戶部尚書梁仁埔,他爹梁文道當過兩任知府。梁家詩禮傳家,代代都有科名,家中又廣有田地房產,服用極講究,堪稱鐘鼎鳴食之家。」呂易忠說得興起,「論到園亭之巧,姬妾之艷,飲膳之美。服用之精,廣州城沒有第二家能與之比肩。」
接著他又說了好幾家城內有名的縉紳。劉翔大概歸納了下,這些縉紳中的首腦人物的共同特點是幾代都有科名,至少也是個舉人,一般都考取過進士,在中央和地方都任過職;通過插手地方政務,舉辦慈善,在縉紳和百姓中有很大的話語權;家中廣有財產,兼有大地主和大商人的身份。宗族龐大。子弟眾多。
劉翔暗道︰這是集紳權、族權和話語權為一啊。
元老院在海南遇到的縉紳,大多科名不顯,官位不高。縱然有幾個像定安王弘誨這樣進士出身當過高官的縉紳,因為海南本身的經濟情況差。人口少,他們的家族勢力往往也不大。王弘誨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兒子當過知府。王家在龍梅村編練鄉勇也不過五六十人。縱然和元老院作對,也掀不起什麼波浪來。
和他們一比。廣州的縉紳堪稱巨無霸一樣的存在了。要將他們壓服消滅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呂易忠見他面色凝重,他知道澳洲人最惡縉紳把持地方。趕緊道︰「縉紳大戶,都是有家有業之人,縱然往日里不知輕重,多少有些驕狂。只要首長給他們指點一條明路,示以威,懷以德,他們自會風向草偃。」
劉翔點點頭,又問道︰「如此又該如何做呢?」
「第一,便是要他們安心。」呂易忠道,「不知首長有無召見本城縉紳的鈞命?」
「還沒有。」劉翔倒的確想過這事。但是覺得這事不忙,也沒交手下去辦。
「此事宜快。雖說天兵入城秋毫無犯,城中平安,畢竟是改朝換代。縉紳們心中必然不安。要速安他們的心。只要縉紳們安心不亂,黎庶們亦不會亂。也斷了許多人的念想。」
劉翔不解︰「這斷了念想何解?」
「各家大族都有不安分的子弟,亦有不開竅的愚忠。眼下天兵驟降,人心惴惴,不知元老院將有何舉動。疑懼之下,恐為人所煽動。首長安了他們的心,縱有幾個不安分的子弟,也被家長壓了下去有幾個人願意用身家性命去‘忠貞不二’的?到那時,果真有幾個跳梁,不用首長探听明白,族內便來出首相告了。」
劉翔笑道︰「好,好,呂先生果然是人才。」
呂易忠趕緊道︰「首長謬贊了。」
「只是如何才能安他們心?」
呂易忠胸有成竹,道︰「縉紳們都有明國的功名,居過明國得官,驟然換了新朝,難免有些惴惴不安,依卑職的淺見,元老院不如曉諭天下︰大宋對明國的功名一概認可。不但可安縉紳之心,亦能收天下讀書人之心。」
劉翔微微點頭,這一著的確厲害滿清入關的時候也用過這一招。在收服讀書人人心上堪稱是大殺器。他原本的計劃中並沒有想到這點。
這一條一出,必然會減少元老院在廣東「傳檄而定」的阻力。
但是,元老院對傳統知識分子是鄙視,甚至是敵視的。自己弄這麼一個政策出來會不會被扣上「投降派」的帽子?不免有些躊躇。
呂易忠何等聰明之人,見他默不作聲,便干笑了幾聲,道︰「這只是卑職的一點淺見,淺見。」
就在呂易忠和劉翔談話的時候,郭熙兒來到後宅。已經自盡的董知府家的兩位家眷還在這里。
院門口已經堆了些行李物件,幾個國民軍的士兵正在看守。董知府的奴僕家眷還被關押在這里沒有轉送到孝光寺企劃院特別搜索隊還要從他們口中找到藏銀的線索。
郭熙兒向看守的士兵打了聲招呼,進了院子。正房已經空蕩蕩的,她在西廂房門口站了站,喊道︰「江姨娘!江姨娘!」
門簾一挑,從屋子里出來個婦人,年紀只可三十出頭,豐肌雲鬢,鴨蛋臉粉黛不施,綽約裊婷風韻不減,只是遭了難,頭發蓬亂面色灰暗發黃。她出來畏畏縮縮低頭站著道︰「郭姑娘是您叫我麼?請里邊說話。」
郭熙兒舉步走了進來,東廂房亦是三間,一明兩暗,中間是起居只用,兩邊用作臥室。郭熙兒是貧戶出身,對大戶人家的調調懂得甚少。但是東廂房坐東朝西,夏日西曬,冬日又是迎門的西北風,最是冬冷夏熱。江姨娘母女住在這里,在董家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屋子里的陳設亦很簡單。布置的倒是整潔雅致,看得出頗為用心。
江姨娘請她坐。郭熙兒道︰「不用了。我就是來傳個話︰首長說了,不見。要你們且安心。」便將劉翔說得話復述了一遍,又安慰了她幾句︰
「你家老爺雖說沒了,你和女兒還得活下。莫要輕生元老院總給大家一條路走得。你們母女若有難處,我也自然會代為稟告的。」
婦人有些失望,低低應了聲。忽然簾子一甩,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年輕少女來,不過十五六歲,身穿藕荷色雨過天青瓖邊比甲,窄袖褙子。大大方方的沖著郭熙兒福了一福,說道︰「姑娘萬福!婢子知道澳洲老爺忙,沒工夫來理會。只是婢子有軍機大事要稟告,澳洲老爺若是知道了,必有大大的好處。」
郭熙兒听了這番話倒有些為難了,她不知道這「大大的好處」是什麼,但是「軍機大事」的份量她還是懂得。不知道這少女到底有什麼「軍機大事」,萬一根本就沒有要緊的事情,首長豈不是要怪罪自己?
原本她就不該攬這事,只是看著對方母女可憐,江姨娘說得又是一口她的家鄉話,心一軟便應了下來。
她遲疑道︰「董小姐,你說得軍機大事能否告知一二?首長很忙,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情……」
董家小姐道︰「你去告訴你家老爺︰我想見他一不為報仇,二不是要他施恩。這廣州府里的許多大官兒的下落我都知道。只要他肯見我,必然在大宋皇帝面前得個大大的功勞。」
這倒讓郭熙兒有點吃驚了,一則這姑娘的爹剛剛為大明自盡,不但她的官家小姐身份就此煙消雲散,前途更是茫然︰做官的死在任上,家眷流落外鄉貧病交加,甚至墮入火坑的事情,在過去那是屢見不鮮的事情。
江家母女現在堪稱是國仇家恨匯聚一身。這樣一個女孩子,現在突然提出要幫助澳洲人緝拿隱蔽在民間的本地的「大官」。郭熙兒一時間腦子實在轉不過彎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不過剛才送來的報告也的確提到,廣州城內幾個大明的省級官員下落不明,不知道隱匿在何處,正在搜捕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