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季姆的尸體被持續懸掛著,直到夜幕降臨。就在格涅茲多沃,夜幕下的大祭壇已然是暗夜下最璀璨的光電。
在第聶伯河畔與支流的斯維涅茨河畔到處是點燃的篝火,在大祭壇的寬闊空地出,這里更是處處篝火。
在萬千篝火中,一座松木堆砌的高聳木塔已經落成。富含油脂的松木壓著無數尸體碎片,展覽京觀已經結束了,死者最終會被埋葬——以灰盡的形式混著著無數草木灰深埋地下。
今年不能回老家度過光明節是一個遺憾,不過能在敵人的大祭壇來祭祀北方諸神,也可謂巨大的光榮。
戰前誰又能想到,一度被高度提防的斯摩稜斯克勢力,僅因為羅斯打了一場強有力的防守反擊就被連根拔起。
「早知道他們這麼弱,我們早該動手了!」無數戰士們有著這樣的心態。
難道過去的斯摩稜斯克勢力真的弱麼?倘若沒有羅斯對整個尹爾門湖地區的全面佔領、沒有統治者留里克的運籌帷幄、甚至沒有十多年前由老奧托主持的大規模聯姻與生育,以尹爾門湖當地人的實力,紙面數據各方面的確不足以戰勝斯摩稜斯克。
畢竟,昔日的尹爾門湖地區僅有一個霸主——松針莊園。按照正常的流程,當老莊園主卜魯德涅去世,就該由其家族里最有才能者繼位,那麼瓦季姆極大可能戰勝其兄繼承位置,繼續以首領之姿傲視整個大湖。
但那樣的尹爾門斯拉夫勢力,或曰斯拉維涅人,其勢力也就僅相當于維亞季奇部族而已,只能安于湖區的生活,只能防守,無法主動出擊南方。
倘若完全沒有外人摻和,以斯摩稜斯克勢力霸佔著多條河流水道的地理優勢、以龐大農業人口的優勢,假以時日他們的自然膨脹一定可以自發形成一個斯拉夫國家,一如他們在西方的遠親所締造的
「大摩拉維亞公國」。到了那個時期,斯摩稜斯克就必須擴張以為膨脹的人口獲得新的生存空間,否則就是自我崩解。
然而這個時代屬于留里克,屬于他治下的羅斯王國——甚至是法蘭克人已經在深受其害。
斯摩稜斯克的貴族集團自詡羅馬人後裔,是否為真已經無所謂了。羅斯佔領了這里,斯摩稜斯克將永遠屬于羅斯,舊貴族已死,舊貴族的野心則被更有雄心的羅斯繼承。
那些貴族依舊存在,只是以碎片的形式,化作無數的凍肉碎塊與松木混在一起,等待著征服者之王的一把火。
貴族們被連根拔起,祭司集團也徹底絞殺。這一過程中大量平民或是被殺、或是死在逃亡的路上。
他們死亡原因更多得就是在極寒天氣下的緊急逃亡,無論是征服者還是劫後余生的平民,他們都能猜得到定居點附近的森林里一定倒斃著大量的死尸,死者暫被積雪覆蓋,待到明年化雪,饑腸轆轆的棕熊結束冬眠,定然要無情啃食填飽虛弱的身體。
森林的野獸將享受一場駭人盛宴,它們在吞噬了人的鮮血後是否會發狂?
也許吧!畢竟這片廣袤的森林中,人並非絕對的主宰。游弋的熊數量頗為龐大,它們會把村民當做一種非必要的食物源,一旦餓極了就主動捕食。
這一切就如羅斯入侵者一樣,甚至,羅斯人真的是熊!那不是比喻性質的描述,而是來自大家的肉眼所見。
數以百計的村莊首領必須忍著熬夜的痛苦去參加羅斯征服者最後的夜間儀式,據說是觀賞巨大火塔的燃燒。
當然他們也知道,祭司們與貴族們破碎的尸骸一股腦得被拋如木塔中,昔日高貴的人們將化作烤熟的肉類,再進一步燒焦,最終可能連骨頭都燒得稀碎。
在過去的歷次祭祀中,作為犧牲的牛羊才享有這般待遇。即便牛羊要被焚燒,可從未有人搭建相當于大樹高度的木塔以燃盡祭品吶。
誰又能想到,發動戰爭的貴族,最終自己成了人牲。論及人牲,大首領瓦季姆依舊被高高掛在祭壇的夯土台基上,慘白的尸身為月光照得發亮,與背景的暗黑松樹林形成鮮明對比。
寒風吹得森林沙沙聲從未停止,祭壇的空地卻不寒冷,目前的篝火矩陣已經足夠透亮,羅斯聯軍在這里大肆烹煮麥子制作烤肉,繳獲的麥酒和格瓦斯正在被開懷痛飲。
光明與溫暖集于此,倘若他們不是征服者,這樣熱鬧的場面廣大村莊首領是滿意的。
這些人如坐針氈等待著最終儀式的進行,卻赫然看到熊群在篝火間亂竄。
老家伙們使勁揉揉自己的雙眼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可怎麼看就是一大群熊在人群間走動,好似羅斯人豢養一般。
它們是熊群嗎?是,也不是,至少不全是。那是第一旗隊老戰士們的故意為之。
昔日最精銳的公民兵第一旗隊,如今光榮已經讓渡給常備軍。阿里克所帶領的第一旗隊,正是羅斯最早組織的正式作戰部隊,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部族武裝的模式已經無法滿足愈發龐大的王國所需,由首領衛隊改組而來的常備軍粉墨登場。
阿里克不得不承認,那些騎馬的少年雖是混血,的確在戰爭中一再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羅斯部族後裔。
這些小子的戰斗力強勁,再給他們一些年月將更加強大。這並不意味著公民兵第一旗隊的老家伙們就不中用了。
恰恰相反,常備軍的四支騎兵隊中的不少年輕人,本身就是阿里克所部老戰士的親兒子。
留里克這次行動近乎于精銳進出,事實上形成了上陣父子兵的局面,以如此強大的軍力針對瓦季姆打防守反擊,實在給了這個男人以趕盡殺絕的最大敬意。
公民兵第一旗隊戰士人人帶著一張熊皮大衣,其中不乏有北極熊皮衣。
厚實皮衣的御寒效果有些過分了,將之裹在身上躺在雪地里基本也不必擔心失溫。
有了熊皮,就必有裝飾用的熊頭。熊的上頜骨故意安裝在圓頂的鉚接鐵皮盔,形成帶有獠牙的巨大帽檐。
如此形象再在篝火略昏暗的光芒下,真的像是群熊亂竄。現在的阿里克裝扮成一頭熊,帶著自己的
「熊軍」聚集在木塔旁。此乃留里克有意為之。羅斯部族住在極北之地,無論冬夏都能在北方的森林、苔原看到熊的身影,白色的北極熊也不稀奇。
羅斯並非崇拜熊,倒是將成功獵熊看做獵人強有力的象征之一,可最簡單干脆的原因是熊皮有著極大的經濟價值,熊肉重量又極多,固然其肉臊味重感覺生 ,大家並不挑食,騷哄哄的鯊魚肉都吃了,熊肉也無所謂。
羅斯部族版本的
「狂戰士」,要有重甲武裝,頭盔處安裝真正的熊上頜做裝飾,倘若沒重甲,就裹著一張熊皮去作戰吧!
現在的阿里克所部就是以狂戰士姿態參與祭祀,他們此刻的確切職位則是下級祭司。
他們的出現引起巨大的轟動,當又一波人開始起哄,旋即引得整個祭祀現場沸騰。
于此同時,留里克就在他的行宮中靜靜等待,再對即將到來的祭祀做最後準備工作。
難道真的沒有女祭司麼?其實是有的。留里克有十八位妻子,而所有的妻子都有資格做女祭司,且或多或少參與過祭祀活動。
她們與國王的關系,某種意義就相當于瓦爾基里們與奧丁。人間的米德加德與天界阿斯加德上下呼應,這是大家津津樂道的,如此更突顯著國王留里克真的得到了奧丁的祝福。
「把旗幟上縫合的藍色條紋拆線,再突擊縫成白色罩袍,留里克,可這有你的。」卡洛塔不由得抱怨幾句。
她靠著油燈,用羅斯自造的冷拔碳鋼縫衣針給這即縫制衣服,布料正是羅斯旗。
貝雅希爾亦如是,她意識到自己將第一次參與到羅斯人的祭祀,沒有任何的抱怨,反倒有著莫大的欣喜。
她一樣忙著制作自己的罩袍,眼看著快要大功告成,就對手頭的鋼針起了興趣。
「我快完成了。真是好針吶,我在草原就沒見過這種好寶貝。」說著,她還拿著在油燈前比劃著,只為看到其細節。
留里克背對著二女,不斷抖動著身子整理衣冠︰「你們都快點做,再過一會兒我們行動。」
「不是要等待星辰歸位嗎?只有那個時候點火才最有意義。」卡洛塔勾著頭繼續說道。
「無妨。我是國王,我有絕對的處置權。」
「你呀。」卡洛塔微微一笑,再看一看貝雅希爾,弱弱都囔︰「他大概是看不懂滿天星辰。」
「真的?我不信。他可是王,他什麼都懂。」
「他是被奧丁選中的人,如果什麼都懂,他就是神了。就該是獻祭了一只眼的奧丁立于大地。不過若真如此,留里克就該召喚閃電和烈火,不勞戰士們出征就輕易就殺死所有敵人。」貝雅希爾搖搖頭,繼續手頭的工作︰「至少,他是我心目中的神。」
「你呀……」二女沒有再都囔,她們的滴咕留里克倒是听了個七七八八。
神?現在的留里克是相信神的,他相信自己確有神助,如此羅斯的版圖在842年就已經正式抵達第聶伯河,理論上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航線,已經為羅斯拿下。
何止要遠征法蘭克,等羅斯在西方的那個
「羅馬帝國」取得巨大利益後,轉頭就該進攻東羅馬了。而這,就是羅斯持續獲得發展資本的捷徑。
「你們兩個的廢話我可听到了。貝雅希爾。」留里克依舊背著身子突然說道。
「啊?!」
「我是你的神嗎?」
「你……你當然是。我是瓦爾基里,你就是奧丁。嗯。我該服侍你。」留里克慢慢轉過身,扶好自己的黃金桂冠。
此刻的他一身鐵甲衣護體,武裝帶扎緊腰,身上又有著紅寶石、青金石、黃金的裝飾,而那把已經是羅斯鎮國神器的、名為
「毀滅者」的大馬士革花紋鋼長劍,特別得被他掛在腰間。
「你們兩個,覺得我的裝扮如何?」
「貴不可言!」卡洛塔笑著回應道。
「你呢?貝雅希爾。」留里克稍稍扭頭。
「像是戰神。」
「那麼,你們兩個就是本王的瓦爾基里。等結束這一切,我還要再在斯摩稜斯克稍逗留一段時間以待局勢穩定。你們兩個要好好服侍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就怕你消受不起。」卡洛塔自然是求之不得,卻見貝雅希爾已經微微勾頭。
二女換上了素白的長袍,那被拆線的藍色布條則充當起腰帶,一樣得掛著寶石項鏈,頭戴又松枝突擊編織的頭冠,一切盡量彷照都城大神廟的那番布置。
「出發吧。點火會是漫長的過程,我們早點動手。」留里克最後說道。
一支儀仗隊已經在候著了,他們是從騎兵隊里挑選的一批棒小伙子。他們背著圓盾一身戰袍,全體頭頂圓形的北極熊皮帽,帽子上這番插滿了染色後的大雁羽毛,留里克的要求很干脆,一切都盡可能做到華麗。
他們行動了!衣著華麗的儀仗隊在前開道,氣候是全軍的號手鼓手,伴隨著整齊的鼓點隊伍前進。
留里克就在號手們之後,他扶著寶劍,在兩位擔任女祭司的妻子陪同下,緩緩走向亟待點燃的木塔。
此刻,數以千計的人們自發圍過來,他們吶喊、他們起哄,再伴隨著悠揚低沉的號角聲與清脆鼓聲,仿佛整個大地都在震顫。
整個世界明亮極了,在戰士們、軍官們、羅斯貴族們的簇擁下,在那些投誠首領的圍觀下,留里克與他的儀仗站在了木塔下,也站在了將木塔團團圍住的
「熊軍」面前。
「星辰還不到位置。現在就開始嗎?或許有些操之過急。」阿里克摘下熊首頭盔,向老弟建議可以稍稍推遲。
留里克搖搖頭︰「瞧瞧這熱烈的場面,我們豈能掃了大家興致?」
「立刻點火?就不再做一番演講?」
「不必了。我再是吶喊,也壓不住大家的怒吼。戰士們就是希望這些戰敗者徹底化作灰盡,我們就要用他們的死來向奧丁證明我們是偉大戰士。」這話阿里克听得十分舒服,他好好打量一下國王弟弟︰「奧托之劍。毀滅者!它代表著伯父的意志。可惜啊,瓦季姆沒能在諾夫哥羅德祭祀掉。」
「那倒不至于。」留里克聳聳肩︰「瓦季姆的頭會被斬首,會獻給老國王,還要被諾夫哥羅德的博雅爾們展覽一下。」
「一切你說了算。現在動手嗎?」
「那就點火吧。給我火把。」
「好 。」于是,號角聲突然停了,在偃旗息鼓一陣子後,號角與皮鼓同時作響。
一位高大的男人當眾高舉火把,他站在高處,近處的人看得到那是國王大人,遠些的人只看到一個手持火把的偉岸形象。
他要干什麼?已經再明顯不過。先導火堆故意混了凝固油脂、蜂蠟,乃至少量土硝,令干枯的蘆葦變得極為易燃。
留里克好好展示一番手里的火把,奮力將之拋出穩當得落在先導火堆里,接著便引來火硝的爆燃,繼而火勢迅速展開。
但火塔並未迅速完成。人們只看到一團火球騰起,繼而爆發熱烈轟鳴。
火球散去,就剩下一團火了,這令起哄的人們倍感失望。
「接下來,就是等待了。」留里克遲遲不離去,就在兩位祭司裝扮的妻子陪同下,注視著火勢慢慢擴大。
加了料的先導火堆火勢越來越大,它開始炙烤著木塔的含水木料,引得整個塔都在散發蒸汽。
當一切達到可燃的臨界點,木塔終于開始向火塔的轉變。為此留里克一身甲胃屹立于此已經好大一陣子,他與妻子們倒是不嫌冷,就是持續站著雙腿麻木肩膀也不舒服。
他依舊在忍耐,他知道自己不可退卻,除非那火塔的熱烈足夠將自己烤焦。
星辰正在移位,當北斗七星與北極星達到正確的相對位置,就可以說光明節之刻已經到來。
留里克故意提前點火,隔了約莫三個小時候,那火塔越燒越烈,逼得留里克不得不撤離了。
整個大祭壇首次陷入到認為創造的太陽了,羅斯聯軍已經習慣這種傳統節目,而數以百計的村莊首領,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算是什麼?祭祀火神嗎?所以,羅斯人其實也是信仰庇隆大神的嗎?
他們真的在祭祀聖火!斯維涅茨河,名字就是聖火,格涅茲多沃祭壇故意建設在此河畔。
842年最後的一天,一座火塔屹立于祭壇,它如行為藝術般詮釋了何為
「聖火」,整個格涅茲多沃陷入到嚴冬中的奇異溫暖中——甚至熱過了頭。
熱力烤得人們退卻,大量戰士干脆赤膊現身,就令自己的前胸後背接受一番炙烤,此事也有講究,所謂得到火神的祝福。
年輕的戰士多有此作為,畢竟他們的母親多是斯拉夫人,因母族的關系,他們也開始了對斯拉夫諸神的信仰,並于北歐諸神混在一起理解。
在烈焰下,年輕戰士自由展示著自己的肌肉線條,胸毛被烈焰照得發白,渾身也開始滲出晶瑩汗水。
他們才不覺得冷,恰恰覺得仿佛在蒸桑拿。就是這樣的熱力,一具如爛肉一般的無頭尸體安置在一輛小雪橇上,被赤膊汗津津的戰士拖曳到留里克身邊。
「大王,瓦季姆的腦袋已經斬下。」
「很好。」留里克點點頭,示意部下動手。瓦季姆的血鷹到此為止,猙獰的尸身已經凍得堅硬,倒是現在已經開始解凍了。
前方火塔危險至極,空氣中也彌漫著松脂的特別刺鼻氣息,還有人人都知道那是什麼的奇怪烤肉氣味。
得令的戰士們合力舉著一根極長的松木樹干,一端抵著安置尸體的雪橇。
大家先用雪擦拭身子,再將濕漉漉的布毯披在身上,如此推著木桿將雪橇直接送入火塔,與燒得發白的木料混在一起。
完成任務的他們帶著癲狂的笑意歸來,此刻所有人劇烈散發著蒸汽,仿佛從岩漿里剛爬出來。
瓦季姆徹底結束了,唯有他的頭顱還存在。留里克估計在回到諾夫哥羅德做完展示後,就當將此腦袋制作成骨碗。
看似是變態的喪病行為,實則是維京世界稱道的英雄之舉。這樣展示了國王的權威、國王的霸氣,各路部族最吃這一套,比起國王仁慈康慨,現在的人們最需要國王帶著大家不斷打勝仗、不斷羞辱敵人。
留里克實在是在戰爭中悟出了這一真諦,于是,他已經為自己預定了瓦季姆的頭骨酒碗,當然還要用青金石、黃金做妝點。
這是最後的火葬,候命的
「熊軍」忍著熱力,不斷向火塔添加新燃料——砍伐的高度驚人的紅松與雲杉。
火塔燃盡了斯摩稜斯克的舊時代,待火塔熄滅化作一地厚重的灰盡,總督府管理此地的新時代隨之開始。
如此由阿里克不斷為火塔添柴就有了很強的意義,因為他就是委任的總督大人,也由他參與、監督本地所有的舊時統治者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