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皇子得了承諾,高興地離開書房,在晉王府家僕的帶領之下前去赴宴。唯有晉王,此時依然坐在書房之中,眼神微微有些發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便听到「吱啦」一聲,書房大門被人再次推開。
晉王微微回過神來,抬頭望去,便將身穿黑色僧袍的道衍和尚,此時緩步走入書房之中。
道衍看著此時晉王的神色,眉頭一動,嘴角帶笑,開口道︰
「殿下,此時壽宴已經開始了。宗室文武,于情于理,您總是要出去露面的!」
看著走入書房之中的道衍,晉王眼神突然變得有些陰沉,語氣陰沉地道︰
「真是有勞道衍大師費心了,剛剛若非你的提醒,本王還真下不了這個決心!」
說話之時,晉王還特地在「費心」二字之上加重了語氣。
就在剛剛,晉王心中猶豫之時,書房之外傳來的那道略顯嘶啞的聲音,便是出自道衍之口。
道衍能夠這般及時地出現,于書房之外說出勸諫之言,顯然是一直在安排人,留心著晉王府中事務。在知道了諸皇子前來的同時,道衍便收到了消息,立即以如今晉王府客卿幕僚的身份,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書房之外。
此時晉王這般說話,就隱約是在表露自己對道衍這番行事的不滿。
道衍聞言,故作听不懂其中的深意,臉上笑意不改,裝糊涂地道︰
「既然選擇與殿下合作,多多費心,為殿下進言勸諫,這不就是應有之理嗎!」
聞言,晉王臉上更想陰沉。銳利的雙眼直視道衍,低沉著聲音喝道︰
「本王是和你們雲國合作,不是要成為你雲國的傀儡!今日之後,將你們在府中安排的人手盡數撤走。要不然再讓本王發現你們的眼線暗探,這合作就此打住!」
晉王身負王府上家性命,門客心月復們全部的希望,重新走上奪嫡爭位之路。與雲國合作,是為了借助雲國的力量爭奪儲君之位。
而雲國道衍這邊,自然是為了借由夏國內部的奪嫡之事,繼續挑動夏國朝堂黨爭,分散牽扯夏國的精力。
兩者屬于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的合作關系,也都有另外的選擇,不是非對方不可,的確沒有誰單方面求著誰的意思。
話都已經說到這里,顯然是不能再裝傻下去了。
道衍眼楮一眯,斟酌片刻,方才沉聲道︰
「既然如此,便如殿下所願吧!」
晉王聞言,冷冷地看了道衍一眼,當即起身前往宴席。
道衍站在書房門口,目送著晉王離去,沉肅的臉上,不知為何,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輕聲道︰
「晉王殿下都發話了,那便將人都撤走吧!」
依在書房門口的劇孟聞言,眉頭一皺,出聲道︰
「大師,真的要撤走?」
在晉王府中安排的這些人手,身份要清白可靠,還要躲過繡衣使的監視,可是不太容易!
為了這件事,劇孟可是花費了不少的心力。如今只因晉王的一句話便要撤出,讓他實在有些不甘心。
道衍聞言,眼楮微眯,輕聲道︰
「無妨,如今晉王手下的心月復故吏、一眾皇子親王,都在指著他和岐王斗一斗。繡衣使那邊,也知道諸皇子大張旗鼓地前來祝賀,所以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們來,是為了挑起夏國朝堂黨爭的,又不是當真想要幫晉王奪嫡。如今晉王別無選擇,身後的人都會推著他上前去爭,那多操那份心干嘛?
劇孟聞言,皺起的眉頭微微舒展,站直身子微微抱拳一禮,道︰
「是,這就去安排!」——
金陵城皇宮,謹身殿之中。
本是夏皇平日里處理政務,召見朝臣的宮殿,這幾日來卻是宮門緊閉,繡衣使親自把守宮門,未得夏皇親自召見,任何人前來皆是盡數擋回。
若是此時有人走進謹身殿,側耳細听,還能夠听到殿中傳來的誦讀奏折之聲。
大殿之中,老太監四喜喘了口氣,口干舌燥地咽了口口水,然後也不敢停歇,拿起一本奏折,繼續道︰
「御史中丞張濤,彈劾當朝廷尉李千方,以權謀私,致使其選任親厚之人充斥廷尉,上下勾結,收受犯人賄賂,有敗壞法制,涉貪腐之嫌。」
此時的夏皇,平躺在床榻之上,眼楮閉起,呼吸平穩。這番姿態,讓人很是懷疑,也不知他是在听老太監念奏折,還是自己已經睡著了。
原本因為丹藥調養,面容越發年輕精神的夏皇,卻是因為此前夏國國運受到重創之事,而遭到反噬。如今,竟然已經發展到了這般,幾乎不能理政的地步。
滿頭發須全白,臉色發黑,眼眶微有凹陷,躺在床榻之上,周身之上皆是散發著一股腐朽垂暮的氣息。
便是不懂醫術之人,此時看到夏皇這幅模樣,也能夠一眼看出,這夏皇只怕是壽數無多了……
顯然,這國運反噬對夏皇的傷害,遠遠超出了此前蕭承、劉伯溫的預計。
謹身殿中,老太監念完一本奏折,見夏皇沒有反應,卻是繼續補充道︰
「繡衣使的確查明,廷尉李千方,選任、升遷官員之時,將是否為法家弟子出身,作為衡量標準。但繡衣使們,卻是並未在廷尉之內發現貪腐之事……倒是御史中丞張濤,乃儒家弟子,廷尉李千方,是法家出身。」
儒法兩家,因為其理念主張,有益于社稷穩定,皇朝統治,所以已然是位列夏國朝堂的百家學說之中,最為鼎盛的兩家。
但兩家理念,也頗有對立之處,所以時常相互攻訐,引起朝中黨爭。
哪怕如今西南局勢崩壞,雲國兵峰直指夏國月復地,但朝中像這樣的彈劾,卻是依舊沒有少多少!
便听到床榻之上的夏皇微抬眼眸,嘴唇微動,用虛弱低沉的聲音,道︰
「留中不發……」
這聲音低沉,宛若從喉嚨之間擠出來的。也就是老太監身為陸地神仙境界的高手,耳聰目明已然非人,否則能不能听清楚還不一定呢!
此時的夏皇,顯然沒有精力來處置安撫朝中的黨爭之事了,只能用留中不發的態度,來不讓朝政失去控制。
老太監听到夏皇的回應,連忙應是,取出朱筆,在奏折之上批復,然後接著就要去取下一本。
而就在這個時候,便听到床榻之上的夏皇睜開雙眼,微微撇頭看向老太監四喜,口中喘了一口氣,嘴唇微動,低聲道︰
「歇、歇一歇吧。」
老太監聞言,連忙放下手中的奏折,緊張地湊上前去,道︰
「陛下可是有什麼不適?」
說罷,老太監隨手取過一旁放著的玉瓶,道︰
「宮中新煉制出一爐丹藥,陛下再服一丸吧!」
夏皇此時,甚至已經連話都不願意開口了,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老太監四喜連忙取出一枚通體圓潤黝黑,散發陣陣異香的丹藥,小心地服侍著夏皇吞咽下去。
黎衛寧所獻上的藥方,乃是黎朝老祖黎醒數百年來的心血。煉制所需的天才地寶,放到江湖之上,都是能讓一眾武林人士打破了腦袋去爭的寶藥。
若說功效,服之,雖不能長生不老,但的確是有延壽之功效,無比神奇。
氣息微弱,周身垂暮死氣纏繞,似乎下一秒就要斷氣了的夏皇,在服下藥丸不過片刻的功夫之後,臉色肉眼可見地轉好,整個人也稍稍來了精神,甚至已經能夠睜開了雙眼。
示意老太監將自己扶起,靠在床榻之上,夏皇喘息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道︰
「朕記得,今日是晉王的壽辰吧!」
老太監聞言,頓時遲疑一陣,方才猶豫著道︰
「是……剛剛傳來的消息,大半朝中文武,都親自前去恭賀。楚王、魯王、湘王等幾位殿下,也都去了,很是熱鬧……」
听到這話,夏皇點了點頭,道︰
「倒是不出朕所料!」
夏皇此前,在岐王威勢最盛之時,忽然下旨讓晉王出府理事。朝中上下揣測個中深意,要麼是覺得儲位之爭又有了變化,要麼就是覺得,夏皇在用他的權術手段,平衡日漸勢大的岐王勢力。
總之不管如何,有夏皇扶持,晉王在將來一段時間之內,威勢也會越發厚重。
朝中百官不想得罪,皇子親王想要靠他再去爭一爭,今日的壽宴自然是要熱鬧的!
說到這里,夏皇神情一幽,重重地嘆息一聲,道︰
「朕後悔了!朕如今時日無多,看來是給岐王留下了一道難題啊!」
天子與儲君之間如何相處,本就是一千古難題。
之前夏皇的身體日漸康健,看架勢,起碼能夠再執掌乾坤十年。
面對著自己親手堆出的,影響力日漸強大的岐王,出于皇帝對權勢的獨佔欲,以及朝堂局勢平衡的種種考慮,他將晉王放出府協理朝政,想要以此制衡、敲打岐王。
夏皇沒有更換繼承人的想法,晉王的那些昔日心月復不在朝中,日後便是再鼎盛的氣象氣勢,也不過空中樓閣。除了給岐王做磨刀石之外,再無別的用處。
但誰能想到,國運凝聚,雲國也不知道從何處得來的手段,縱然遠在天南之地,也能夠悍然出手,斬傷夏國的氣運神龍。
夏皇凝聚國運的手段,乃是沿襲黎朝之法,與雲國凝聚國運的手段,有著不小的差別。其中之一,便是君王與國運之間綁定更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國運損傷,夏皇也身受重傷,一夕之間便落到這幅苟延殘喘的模樣。此前的平衡手段,便成了有可能危害社稷的禍患!
此時的夏皇,除了對雲國的憤恨忌憚之外,滿是懊悔之意。
老太監四喜聞言,連忙寬慰道︰
「陛下何出此言啊?宮中如今丹藥不缺,陛下可以隨意服用調養身體。而且奴婢如今,已經派死忠心月復,召集道教煉丹高人、醫家聖手前來京城,以改進這延壽丹方,陛下不必多想!」
說到這里,老太監忽然一頓,壓低了聲音,繼續道︰
「況且,陛下手中,不是還有黎朝秘法嗎!黎朝黎醒能夠以國運活了六百年,那陛下自然也可以用這法子……」
「黎衛寧這般干脆地獻上這秘法,可非是好意!」
老太監話未說完,便被夏皇當即打斷。
夏皇臉色沉重,語氣艱難地道︰
「國運之道的奧妙,如今尚且未曾揣測得透。國運損失對我大夏社稷有什麼影響,如今也無法知曉。但看黎朝的下場,也能夠隱約猜出一些來。」
「國運昌盛,則社稷安定,國泰民安,天地皆為助力。若國運有損,只怕便是諸事不順,宗廟動蕩,便有傾覆之難!雲國小皇帝鋒芒正盛,枕戈達旦,有虎視天下,一統江山之野心。所以如今時節,我大夏國運絕不容有損!」
「歷代先皇在宗廟里看著朕,朝中文武、國中黎民也在看著朕。要朕去學黎醒,用宗廟社稷來奉養一人,朕還不如一死!」
此時的夏皇說到這里,眼神變得銳利異常,神情堅定無比。
雖然身在病榻之上,臉上還透著幾絲病態的紅潤,但此言一出,渾身上下卻不由地帶有一股睥睨世間,不畏一死的決然氣勢。
老太監四喜聞言,心中頓時激蕩,各種情緒翻涌不停。看著躺在病榻之上的夏皇,他眼中一紅,視線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恍惚之間,老太監便好似回到了數十年前剛剛登基之時。那時的夏皇,便是像這般,渾身鋒芒畢露,銳氣驚人,有睥睨天下,氣吞山河之志。
只是當今夏皇從先皇手中接過的,便是一個朝中文武牽絆,明爭暗斗,黨爭愈演愈烈,國力圖耗無算的朝堂。
夏皇登基之後,不知踫了多少次壁,吃了多少的虧,才學會了用各種手段平衡朝中勢力,維持夏國社稷。
這麼多年來,老太監印象之中的那位鋒芒畢露,壯志滿懷的大夏皇帝,卻是不知何時,變成如今這般隱忍克制的模樣……
此時的夏皇,再次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道︰
「朕本以為時間還足夠的,但是如今只怕……四喜,朕要你去做一件事!」
老太監聞言,當即一振,道︰
「請陛下示下,奴婢必然竭盡全力!」
「這朝中黨爭,朕厭倦了,也不想將這爛攤子留給凌兒。將你此前安插的人手盡數啟用,朕想要……」
夏皇的聲音,越說越低沉,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老太監默默地听著夏皇的交代,眼中瞳孔一縮,渾身下意識地一顫,震驚無比地看向夏皇,顫聲道︰
「陛下,這、這……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老太監並非是一驚一乍之人,但實在是剛剛夏皇所言,讓他有些嚇住了。
「腐肉不除,這大夏好不了!」夏皇神眼神凌厲無情,其中透著的冷意讓人不寒而栗。言語之中,更是有著不容拒絕之意。
老太監聞言,神情變換不定,沉默了許久,眼中一狠,咬牙道︰
「奴婢,遵旨!」——
雲國,宣政殿中。
身穿綠色官服的年輕官員,此時昂然站出身來,對著蕭承朗聲道︰
「陛下,臣禮部員外郎晏杰,有異議!新修律法之中,有鼓勵父母夫婦、兄弟子女、族人鄉親相互舉報,並且給與獎賞的條例。此條例雖然可助法度清明,但百姓為圖官府獎賞,相互舉報,甚至不免有誣告行為。長此以往,必使綱常敗壞,社稷動蕩!」
話音剛落,手捧新修律法,欲要呈現蕭承面前的法正,當即朗聲回道︰
「此前律法,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親親相隱,舉報族人親眷犯罪,甚至還要論罪。如此一來,百姓攝于宗族威迫而無法直言,何談法度?又如何治理地方?」
說到這里,法正轉而對蕭承道︰
「陛下,臣覺得,不光要獎賞舉報親人的百姓,對于以宗族勢力壓迫普通百姓之人,流放南境三千里!只有如此一來,方能最大程度地整治地方宗族勢力!」
出言反駁的禮部員外郎晏杰,此時亦是對著蕭承躬身行禮道︰
「陛下,法度嚴苛過甚,于國不利,于民不利啊!」
爭論到這里,殿中朝臣也當即有人站出來道︰
「陛下,穆宗皇帝天瑞年間,騰沖府便有地方宗族勢大難治,甚至勾結少民部族,起兵造反。烈宗皇帝、世宗皇帝,乃至先帝在位期間,也有地方宗族犯下大罪。」
「陛下,縱有些地方宗族有大逆不道、罪大惡極之舉。但新律法,有利誘百姓誣告之嫌!」
「法度嚴苛,只怕引得百姓不堪其累。社稷之道,當以寬仁治!」
「一群儒家腐儒!」
「你們法家……」
身穿帝袍,頭戴十二垂冕的蕭承,此時眉頭一皺,當即沉聲道︰
「此乃朝中議事,不是稷下學宮!」
聲音听不出蕭承此時心中的喜怒,但話語之中的隱帶深意,卻是讓剛剛爭論起來的百官,頓時一滯。
蕭承環顧百官,再次道︰
「新法,可以之後再議一議……」
「但稷下學宮的爭論,以後便不要帶入朝中了!若是諸位不適宜朝堂,不妨回稷下學宮,安心做學問去吧!」
夏國朝堂前車之鑒,蕭承不可能縱然百家,將黨爭之亂像帶入雲國朝堂之上。
百官聞言,當即噓聲,齊齊躬身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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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12000/20000)
其實今天一共寫了一萬字,因為大家意見不小,所以想要一口氣將夏國那邊的劇情弄完,讓虞瑛瑤下線。
但寫到最後發現,劇情太急了。
雖然很想要月票,但太倉促了,節奏就對不上。想了好久,還是決定按照自己的節奏來。將那段劇情放到後面再發。
反正也沒幾天了,大家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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