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之外,有一寒山乃辰國奇景,這里的冬季格外漫長,哪怕如今山下一片初夏郁郁蔥蔥的盛況,這里依舊銀裝素裹,恍若天上寒宮。
一行低調的隊伍緩緩朝著山上行進,十名便裝高手隨行于馬車左右,可仔細一看,卻能發現每隔一段距離的林間,也有隱秘的守衛緊緊相護,四面八方哪怕連一只鳥兒也無法貿然闖入。
車窗外,夏淺薇看著那一望無際的冰松,寒霧繚繞仙氣朦朧,而她對面,太後的臉色似有幾分憂愁,短短一夜的功夫仿佛又憔悴了許多。
不知是否因為褪去了那一身象征尊貴的莊肅宮服,此刻的太後如同尋常的富貴人家,少了幾分遙不可及的嚴厲之感。
夏淺薇還是第一次從她的臉上看見那般傷感的眼神,而這一刻,歲月仿佛才真正磨去了她的銳利,讓她軟弱的一面毫無遮攔的暴露在那堅強的外表之下。
隨著搖晃的馬車,太後帶著滿月復的心思漸漸睡去,卻突然眉頭一蹙,夏淺薇當即傾身上前,將自己的狐毛斗篷為她披上。
「誰?!」
哪知道,太後立刻被驚醒,猛地抓住了夏淺薇縴細的手腕,待看清楚眼前的少女,她腦中緊繃的弦才緩緩松開。
「臣女該死,驚擾太後休息。」
看著夏淺薇善意的眸光,許久之後太後才勾起了一抹自嘲的淺笑,「永樂縣主,你覺得哀家過得如何?」
這句話飽含著無盡的深意,倘若有外人在場,定早已嚇得肝膽俱裂。
因為回答得不好,便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可不論怎麼答,似乎只有死路一條。
說太後過得好?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眼下心情陰郁,若說她過得不好,這更是大罪,一國的太後豈有不好的道理?
可是太後的眼神異常的固執,好像就想听夏淺薇的答案。
「太後的日子,就如同四季一般。有著春日的希望,夏季的蓬勃,也有著秋天的感性,冬月的微涼,這就是人間的滋味。」
太後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夏淺薇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眼前的少女沒有正面回答,可卻解得十分合理毫無錯處。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你這孩子就是聰明,哀家很喜歡你的性子,所以才會這般器重于你。」
太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斗篷,臉上的笑容漸漸變了味道。
「明知你是好意,可哀家在這後宮生活久了,已經習慣無時無刻保持警惕,不斷的提醒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何人都不能依靠,所以哀家才是哀家。」
她將自己身上的斗篷拉攏了些,上頭沾染著一股令人熟悉的草藥香,整個人瞬間又放松了不少。
看著夏淺薇這張年輕的面龐,她仿佛看見了遙遠過去的自己,「當初跟哀家一同入宮的秀女,除了她,都已經死了。或是死在別人手里,或是死在哀家手里。」
夏淺薇知道這個她,指的是她們正要去見的太妃。
太後的話突然變得多了起來,連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在一個小輩面前揭開自己內心的傷疤,可想了很久,她發現自己只願意告訴夏淺薇。
「你一定沒有見過像她那般善良的人,她幫了哀家無數次,說是為了報答,可哀家沒有告訴她,那只是一個意外。」
听及此處,夏淺薇知道這又是一個帶著誤會的故事。
「她以為哀家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也覺得哀家是好人,可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的好人?若是好人,便不會害死她的孩子了。」
夏淺薇眸光一閃,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听見了怎樣殘忍的過往。
當年,太後與太妃幾乎是同時有的身孕,立刻成為了整個後宮針對的目標,而太後當時為了自保,將太妃推到了風口浪尖,讓她失去了骨肉,而自己雖然也經歷了種種陷害,卻還是平平安安的誕下了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辰皇。
「哀家覺得,她已經知道了,否則就不會好好的榮華富貴不要,突然讓哀家幫她出宮去。」
天底下終究沒有不透風的牆,不過究竟是巧合,亦或者太後一直都于心不安?
她似乎一眼就看出了夏淺薇心中所想,便淡淡的搖了搖頭,「哀家一直都記得,她離宮的時候說過,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明明是摯交好友,卻很可能下一秒就變成了要奪人性命的仇敵,她不願永遠過這種沒有信任的日子,猶如地獄一般。」
草木皆兵,說的便是如此。
宮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這高牆之內有多少骸骨,就有多少背叛。
而太後明白,她何嘗不是背叛了最信任自己的人,如今好像已經擁有了一切,可她卻越發明白太妃最後對她說的這些話是何意思。
在這座金碧輝煌卻處處冷酷的皇宮,越是長命百歲,就越是一種懲罰。
夏淺薇分明看見太後的眼眶已經起了一片紅霧,她的手似有些許顫抖,竟緊緊的抓著身上的那條斗篷,長長地呼出了口氣,「怎麼這麼冷……」
她說的,不知是這寒山,還是她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漸漸出現了那清幽肅穆的山中寺宇,堆著一層薄霜的石碑上刻著寒山門三個字,隨後,一條緩緩蔓延而上的石階前早有寺中僧人在那兒守候著。
太後在眾人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正有侍衛上前,想要將這老人家背上台階,誰知她卻是一揮手,「哀家想自己走走。」
這山中寒冷,階梯上還結著一層冰,太後在一片擔憂惶恐的目光中踏上了第一步。
「原來,她當初走上這條路,是這樣的感覺……」
她走過無數雕著飛龍天鳳的石階,卻從來沒有此刻這般覺得如此向往。
四周的嬤嬤們緩緩跟上,穿過那潔白的長廊,不遠處很快出現了一間幽靜無比的小屋。
夏淺薇被攔了下來,只見那扇緊閉的灰色木門幽幽打開,她隱約看了見一張平凡嫻善的面龐,太後在那人面前站定,而身後再次關上的屋門很快阻隔了她的視線。
就在這時,角落里傳來一聲驚呼。
「不好了,太後為太妃抄的長壽經文……落在方才歇腳的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