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當今天下,已成大爭之世,到處都是征伐四起,干戈零亂,生民艱難,白骨敞野。若說普天之下,唯一一塊還能讓百姓安居的地方,也只有大河以北了。
自去年下半年平定河北各地之後,河北百姓總算過了一個安穩年。而過了年之後,河北各地是風調雨順,眼看就到收獲的季節。
看著各地送來的春報,黃明遠總算舒了一口氣,以現在的情況,再過一個多月,就到夏收了。
不怪黃明遠今年如此重視夏收,而是今年如果沒有豐收,河北行台就要缺糧了。
黃明遠是有南方輸送糧草,遼東也實現了自給自足,糧食來源比較穩定。但問題是從去年六月到今年春天,爭戈未休,河北、河東、河西、關中,動用兵員數十萬人,就是有再多的糧食也撐不住啊。
而且去年新復的河北大地,遭盜匪肆虐太過嚴重,去年秋冬季節又大旱,光是賑災的糧食,就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也就是黃明遠手中儲備的糧多,否則光看去年的花費,十個行台也崩潰了。
直到現在,天津港上千個糧倉都是空空如也,好多糧倉里面都能跑馬了。
幸好今年上半年還算順當,各地的生產都基本恢復。過了這個秋收,總算能緩過勁來。
「郎君真的不準備南下嗎?」
難得的暮春時光,黃明遠也會在閑暇時光里飲馬山坡之上,放松一下心情。不過終究黃明遠是個閑不住人,每每放松下來,聊著聊著,便會扯到政務之上。
這段時間,因為各處戰爭不斷,情報漫天飛,陸貞幾乎是扎在黃明遠身邊。
看到南面李密連戰連勝的情況,以及張方翼多次送來的求援信。陸貞實在想不明白黃明遠是如何想的,這個時候正是雪中送炭,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好時機,只要黃明遠到了洛陽,天下便得了一半。
可黃明遠卻是猶豫不決,始終拿不定主意,這不是黃明遠的風格。
「貞娘覺得我應該南下?」
「嗯!」
陸貞點點頭,又說道︰「現在不難下,等到李密佔領洛陽就晚了。以現在洛陽的情況,或許支持不了多久。」
所有人都覺得李密能夠佔領洛陽。
「那若是李密沒法佔領洛陽呢?」
陸貞一頓,只得說道︰「這種事的確有可能。」
「貞娘覺得我是在賭,而且賭輸了的結果更大一些。」
陸貞也不說話。
「貞娘知道去年糧食消耗很大吧。」
陸貞點點頭。她雖然不管糧食,但作為情報官,無論是敵方還是已方,什麼都應該了解一下的。
「郎君,去年消耗是多,但只要緊一緊,還是足夠的。現在正是關鍵時候,當行非常之事。」
「怎麼個非常之事?」
「民間不缺糧,大戶也不缺糧。」
黃明遠想了想,才說道︰「還是算了吧。」
陸貞有些焦急,黃明遠來到乘涼處坐下。早有人端上茶具,陸貞坐到黃明遠一側,給黃明遠斟上茶。
「糧食的事情你可以想想辦法,不要鬧得動靜太大,至于出兵之事,再等等吧。將士們奮戰了大半年,總要歇一歇,喘口氣,否則容易升起厭戰之心。」
陸貞努努嘴,不以為然,厭戰?這群人巴不得天天打,天天立戰功,沒見河東、關中之役,大家都要瘋了。
不過黃明遠如此說,陸貞听後,只得作罷。
黃明遠望著遠處,神色凝重,也不說話。
其實黃明遠也清楚,說什麼糧食問題都是客觀的,難道糧食不足就不打仗了。黃明遠之所以不南下,除了有放任李密對河南地區洗牌之意,很大一個原因便是,天子尚在江都,自己一旦南下,天子那里會怎麼想,又會怎麼做。
黃明遠拿不準楊廣的動作,所以不敢輕易南下。
不得不承認,時至今日,楊廣已經成了自己最大的阻礙了。自己越受天子信重,天子對自己在法理上的控制也越緊固。
自己若是南下之後,引得天子猜忌,到時候天子一聲令下,解除河北行台,令自己前往江都,自己去還是不去。
去的話,黃明遠不願意,若是不去,之前十幾年維持的人設,就徹底破了。
雖說這種可能並不大,但黃明遠也不敢賭天子的做法。若是十年前,黃明遠敢說自己了解楊廣,但現在,黃明遠真不知道他會做些什麼。
而且到了洛陽,就得跟李密死磕。為了控制一個越王,這樣值得嗎?
眾人都看重到了洛陽,控制越王之後,佔據了法理性,能夠挾天子以令諸侯。但越王畢竟不是天子,天子還在江都。
歷史上李淵可以遵楊廣為太上皇,奪了楊廣的帝位,或許天下人也希望如此。這件事換了誰都可以做,但偏偏自己不行。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人心盡失。
所以只要天子活著,什麼小朝廷,什麼越王,都是雞肋。
這也是黃明遠為什麼從長安救出代王楊侑之後,卻始終沒有讓他在河北露面的原因。派人去救楊侑,是不希望讓楊侑落入李淵之手,是不想讓李淵換得法理上的支持。但現在的楊侑對自己有什麼用?難道要廢黜楊廣,擁立楊侑嗎?
所以代王楊侑對于黃明遠,實際上是燙手的山芋。而洛陽城中的楊侗,也不過是另一個楊侑,意義不大。
「貞娘啊,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曾經會盼著自己的父親去死嗎?」
陸貞一愣,不明白黃明遠的意思。
郎君的父親早死了,至于自己的父親,雖然有時候也會恨他,但絕不會希望他死。
「郎君!」
陸貞有些擔心。
黃明遠緊握著陸貞的手,仿佛只要這樣,才能汲取一點溫暖。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等啊。」
等什麼?
陸貞越發不明白了。
黃明遠望向東南方向,在看不見的地方,那里是自己從小長大的揚州,那里有寬闊的揚子江,有美麗的瓊花,有自己最美好的少年時光。
自己到底在等什麼啊,是在等天子什麼時候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