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靜謐如水。
黃明遠在門口檐下站了許久。
「我還以為你今日不會來了呢?」
這時從黑暗中走出了一個人影,離著黃明遠還有一丈遠的距離,便「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
「主公,我有罪。」
透過如水的月光,黃明遠能夠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此人正是大同一系的重要人物陳遠。
黃明遠沒有讓陳遠起來,而是背過身去。
「仲長,今日我回來這麼久了,總管府中大宴眾文武,你怎麼也不來見我?」
陳遠聲音低沉,有些陰晦地說道︰「仲長不敢來。」
黃明遠笑了。
「仲長,你我君臣二人雖然相交時間兵敗不長,但這些日子也幾經風雨,同舟共濟,你我二人更是志氣相投,秉性相合。吾得仲長,如魚得水,吾又不吃人,仲長如何不敢來啊?」
陳遠的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滿是悲痛地說道︰「陳遠有罪!陳遠有罪!」
「仲長把豐州給我看的這麼好,怎麼會有罪?若是真有罪,也不過是今日沒能早來見我的罪過。」
陳遠伏在地上,聲音有些嘶啞。
「我有罪,只是不敢來見主公。」
黃明遠冷笑了一聲,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怒氣說道︰「你不敢,你有什麼不敢的?整個大同內內外外,不都在你陳遠的彀中,那個人不是你的棋子,你若是不敢,這大同就沒有人敢了。」
黃明遠轉過來走到陳遠跟前,伸頭看向陳遠蒼白的臉,陰沉的說道︰「你不敢,你比凌敬的膽子都大,他敢把主公玩弄于鼓掌之中,你呢?」
陳遠听後身子一震,忙狠狠地叩頭說道︰「主公,陳遠對于主公絕無一絲一毫不忠之心,此心可表,青天可鑒。」
陳遠頭磕得頭破血流,臉也鼻青臉腫。
黃明遠就靜靜地看著陳遠,這叩頭的聲音在幽靜的夜里是如此的清脆,傳得很遠很遠。
黃明遠走進書房。
「好了,進來吧。」
陳遠听到黃明遠的話一驚,又是一喜。黃明遠讓他進屋說明還有再原諒他的可能,若是客客氣氣的說話,還不讓他認錯,那此事怕是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陳遠趕緊爬起來,然後跟著進來書房,繼續跪下。
「仲長,我不是一個薄情的人,所以我一直把你們都當成兄弟一樣對待。可是不是以前的我太過于仁慈了,所以才讓你們認為我很懦弱。」
陳遠听了,連忙說道︰「主公何出此言?主公于我等恩若似海,我等待主公也敬若神明,從不敢對主公有絲毫的輕視。」
黃明遠听得,玩味地說道︰「那你和凌敬怎麼把我當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
陳遠啞然,低下頭說道︰「主公明鑒,我等雖有推主公一把的決心,但絕不敢置主公安危于不顧。當時長安之事,實屬意外,陳遠絕無害主公之意,請主公名鑒。」
黃明遠當然知道陳遠與凌敬沒想害自己,否則二人腦袋早就掉了。這是懲罰,也是敲打,若不讓其長點記性,下一次真把黃明遠當憨憨了。
黃明遠不想再追究這些旁枝末節。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陳遠忙叩首道︰「陳遠死不敢望。」
「仲長,我就不明白,你是怎麼勸說君直的?你們二人就這麼相信我當了皇帝天下就會改變嗎?」
這也是黃明遠一直疑惑的,凌敬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可自己是救世主嗎?黃明遠並不這樣認為。他一直認為自己所作所為是順勢而行,可陳遠和凌敬他們做的事情很多都是逆勢而行。
陳遠說道︰「主公,我從來都沒有蠱惑過凌君直,主公的所作所為我們全看在眼里。霸者手段,王者人心,我和凌敬從心底認為天下能救百姓者,唯主公也。關隴貴族做不到,關東世家做不到,江南世家更做不到,他們所有人都眼界狹窄,就想著怎麼盤剝百姓,唯有主公心懷天下萬民,能夠置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黃明遠一陣苦笑。
「仲長,你們真是高看我了。我只是一個凡人,改變不了人心。」
「不!」
陳遠搖頭道︰「我到今天還記得主公在蒲古部說得那些話,‘該死的不是她們,是我們這群沒能保護得了她們的人。’我永遠也不敢忘,主公打心底是為了老百姓的,那不是上層肉食者的憐憫,而是真正的悲天憫人,是真正的與庶民同心。肉食者得寒傖之供奉,自當保護寒傖之生活,現在寒傖朝不保夕,該死的是這群肉食者。」
黃明遠心中一震,陳遠這算是樸素的民權思想嗎?
「仲長,我沒有你說得這麼偉大,也肩負不了改變這個社會結構的東西。一個社會的統治終究是由上而下的,就像孟子說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無法改變。而有階級就會有不平等,就會有壓迫,我們能做的是緩解這份壓迫,你說與庶民同心,我是給他們了尊重,但也只有尊重。
或許很多人生來就不一樣,不是身份上不一樣,而是他們能夠透過表象看到本質,希望能夠改變這個社會不公的地方。但是到最後有多少人血都冷了,也沒有成功。唯一被歲月所改變的只有他自己。」
陳遠抬起頭來,看著黃明遠說道︰「那主公,你的血冷了嗎?」
陳遠的眼神很犀利,直勾勾地盯著黃明遠。
過了半晌,似乎是黃明遠撐不住了,最後清冷地吐出那兩個字︰「沒有!」
陳遠一陣釋然,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仿佛是怕陳遠還會做什麼極端的事情,黃明遠又說道︰「仲長,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我不敢跟你保證未來。若是天子賢明,我便做我這個守邊之將,若是天下大亂,我會逐鹿群雄。」
陳遠听了一陣欣喜,這是黃明遠第一次吐露他的志向。
看陳遠的樣子,黃明遠接著說道︰「但是有一條,我絕對不會做那個亂天下的人,還會努力將天下推到正道上來。與這天底下五十兆百姓的生死相比,一個皇位又算得上什麼呢?」
陳遠听了一愣,頭重重地叩了下去。
黃明遠走到門口,準備離去,又回頭說道︰「仲長,未來道阻且長,所以我很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一直陪著我走下去。我知道這不可能,畢竟有的人走的快有的人走的慢。但時光荏苒,不舍晝夜,那些跟不上的,也就是跟不上了,我不會停下來等任何人的。」
說完,悠遠的月光下,只留下黃明遠悠長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