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姐姐!」
此時,一道驚喜的聲音響起,一名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朝衡玉快步小跑了過來。
她親昵地抓住衡玉的衣袖︰「吉姐姐,你竟也來了!」
衡玉點頭,笑著抬手替她扶了扶跑歪的珠花︰「小阿柳也來了。」
馬尚書本就屬姜正輔一黨,馬映柳出現在這里並不奇怪,且今日來的姑娘這樣多,幾乎是城中叫得上來的貴女們都到了——她與姜家姑娘不算十分熟識,這些姑娘們自然也是一樣。
如此看來,她此番受邀,似也沒什麼特殊的?
「還好吉姐姐來了,我正覺無所適從呢……」馬映柳小聲對衡玉說著,面上很是松了口氣。
「映月,那是你家剛回京的二妹妹吧?」一旁有小姑娘輕輕捅了捅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她怎麼會認得那吉家姑娘?」
被好友這般一問,方才又屢屢因為妹妹的大膽言行而覺面上無光的馬映月微微皺眉,道︰「二妹,過來,我有話同你講。」
挽著衡玉的馬映柳眨眨眼楮︰「大姐姐有什麼話,只管說便是了,我听著呢。」
「……」馬映月听得攥緊了手中的帕子,眼底皆是恨鐵不成鋼之色。
「听說這位馬家二姑娘自幼便不在京師,是剛被接回來的吧?」
「倒也難怪……」
四下低聲交談聲不斷,視線多是聚集在了衡玉身上。
「吉姑娘,我听說你蹴鞠踢得極好……上回在曉茗先生的詩會上,還贏了那些書生舉人,得了頭名呢!」有性子活潑的小姑娘圍著衡玉問。
「我也听說了!吉姑娘可真厲害,竟連那些男子都贏得過!」
衡玉笑道︰「同生為人,女子本就不比男子差,做學問無分男女,用心皆可有所成。」
幾個女孩子只覺這說法頗新奇——女子當真也能做學問嗎?
此時有人在背後輕輕扯了扯其中一名女孩子的衣袖,將人拉遠了兩步,悄聲道︰「你們同她走得這般近作何,就不怕名聲遭到牽累?」
「她如此聲名狼藉,我阿娘說,她多半是嫁不出去了……」
「說來你家中最近不是正替你議親麼……且還是離她遠些吧,免得受她連累,再影響了你的親事。」
被身邊人這樣一說,那個女孩子神情猶豫了片刻後,到底還是沒敢再往衡玉身邊湊。
這些話衡玉亦听在耳中,並不覺得哪里稀奇。
且這些話也並不算難听,趨利避害,人之常情罷了。
若人人都因為得了她一句緩和氣氛的夸贊,便都對她摒棄成見,與她有說有笑,那才是真正的怪事。
想要改變這些成見,非只言片語、一朝一夕之事。
「我本還以為京中的小娘子們個個都如吉姐姐這般呢,沒想到同我們那兒也沒什麼兩樣嘛。」馬映柳撇了撇嘴道。
見她口中不知在嘀咕些什麼,馬映月再次開口,語氣重了兩分︰「二妹,快過來,今日出門前你是如何答應我的?」
馬映柳無奈看著她︰「我說了不給你惹麻煩嘛,我也沒惹麻煩呀。」
馬映月听得一噎。
她是讓她過來,不是要她回答!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怎什麼都說!
她惱得一時紅了臉︰「……那你現下是在作何?」
不正是在給她惹麻煩嗎?
「我在同吉姐姐說話啊。」馬映柳微仰起下巴︰「大姐姐有所不知,我往後可是要拜吉姐姐做老師的!」
「什麼?」馬映月听得瞪大了眼楮。
「老師?」有人嗤笑出聲,取笑道︰「不知吉姑娘做老師要教授些什麼,蹴鞠?喝酒?還是斗蛐蛐兒呀?」
「還是給燕春樓的花娘們作畫?」
「該不是教人養童養夫吧?」
「你們瞎說什麼呢,吉姑娘的本領可多著呢。」
女孩子們聲音嬌軟清脆,便是說些陰陽怪氣的話,語調也仍舊天真爛漫。
衡玉听著也並不覺得生氣。
直到有一道聲音緊跟著嗤笑了一聲,說道︰「那是,吉姑娘是見過‘大世面’的,在外頭那幾年,必然是學了不少東西的!只是吉姑娘敢教,你們敢學麼?」
衡玉眼中笑意淡了淡,掃向那說話之人︰「敢問令尊可是閔侍郎?」
「是……是又如何?」被她這麼盯著,那女孩子臉上有些不自在,卻仍強撐了氣勢。
衡玉看著她︰「不如何,只是回頭我少不得要讓人去問一問令尊是如何教女的,竟于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如此上不得台面之言。」
不遠處正朝此處走來的一名小小女孩听得這般動靜,攔住了要上前通傳的姜家女使。
「你……你說誰上不得台面!」那閔家四姑娘怒極︰「我方才所言難道不是事實嗎?滿京城里誰不知你流落在外數年,名節盡毀!虧你往日里還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我如今只不過是說上一句實話,提了一嘴而已,你便要惱羞成怒了!怎麼,你還想將我生吞活剝了不成?」
這話可謂十分誅心難听了,仿佛字字都在戳人痛處。
有些女孩子已覺出了不適來。
姜雪昔听得也皺了眉,正要開口時,只听衡玉聲音平靜︰「惱羞成怒的是你才對,你不必羞惱之下便試圖混淆視听。我的經歷,無甚不可提的,誰都可以說一說。甚至你若當真想知道,但凡是善意發問,我也盡可告知于你,只當作一段小事說與你听。」
「你認為我名聲盡毀也好,或是覺得我這段往事叫人羞于啟齒、為免被牽累名聲與我這等人敬而遠之也罷,這些皆無可厚非。」
衡玉定定地看著那面色漲紅的女孩子,道︰「可你不該于大庭廣眾之下,將她人的不幸遭遇隨口拿來打趣,嘩眾取寵。流落在外也好,遭人拐賣也罷,所謂失了名節,本就是世人強加于女子身上的不公說法。你同生作女兒身,不以其為不公,反倒以此為笑柄來取笑諷刺一個與你素無過節之人——我作為被你取笑的那個人,不說你一句上不得台面,難道還要夸你風趣幽默不成?」
「你……」閔四氣得渾身發顫,一時被激得口不擇言起來︰「……好,就算你流落在外不是你的錯,可你失了名聲還不以為恥,終日拋頭露面不說,且還時常出入煙花之地同那些下賤的風塵妓子混跡一處,簡直傷風敗俗!」
馬映柳忍不住皺眉小聲道︰「嘴欠就是嘴欠,說再多不也還是嘴欠?」
馬映月悄悄瞪她一眼。
「風塵妓子,縱是以色侍人,出賣皮肉,卻也非她們所願。」衡玉依舊不見惱色,看著閔四,神態愈發沉靜地道︰「在我看來,可憐之人努力求生不為下賤。你此時可以站在這里肆意輕賤她人,並非是你高貴聖潔,而是你比她們幸運而已。不曾做錯的人,為何要以自己的不幸為恥?該感到可恥的人,應當是說出了這樣一番無知無德之言的閔四姑娘才對吧?」
「你說誰無知無德!」閔四只覺受了莫大羞辱,咬牙切齒道︰「說到底你不過是仗著有永陽長公主撐腰罷了!誰不知你家中早已衰落,你先是沒了祖父,而後又喪父喪母,偏生你好端端地回來了,誰知道你是不是那天生克人的……」
「好了。」一向柔軟的姜雪昔開口打斷了閔四的話,微微皺眉道︰「閔四姑娘倘若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便還請移步別處吧。」
「姜姑娘……」閔四一時愣住,委屈不已︰「這怎能怪我呢,大家都在這兒听著呢,分明是她強詞奪理顛倒黑白……」
她說著,看向身邊之人︰「你們倒是都評評理呀!」
說話間,抓住了一個粉衣少女的手臂︰「晚晚,你怎麼也不說話?平日里你不是也常說……」
「好了好了。」那少女連忙打斷她的話,表情復雜地道︰「阿婧,你今日是不是有些身體不適?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她私下雖是也說過這吉家姑娘名聲有損,但正所謂罵人不揭短,當著人家的面兒說,那不純純是腦子有坑,沒事找罵麼!
且說又說不過!挨了嗆還要嘴硬!
更緊要的是,今日可是姜家姑娘的生辰,再這麼鬧下去要如何收場?
少女嘴上哄著閔四,心里卻已經嘔死了,恨不能掄個棒槌來將人敲暈才好。
「說得可真好!」
此時,一名八九歲的小女孩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兩名宮娥。
這是誰?
見對方雖年紀小小,身份卻顯然不一般,女孩子們一時都下意識地噤了聲。
閔四也安靜下來,朝那小女孩看去。
「姑娘,是嘉儀郡主。」姜家的女使快步來到姜雪昔身邊說道。
姜雪昔微怔,而後忙施禮︰「臣女見過嘉儀郡主。」
嘉儀郡主?
那不是太子殿下的長女嗎?
眾人多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嘉儀郡主,都連忙上前行禮。
衡玉也跟著眾人一同見禮。
她倒是在永陽長公主府上見過這位嘉儀郡主一面,但也已經時隔四五年了。
「不知嘉儀郡主到此,有失遠迎了。」姜雪昔道。
「姜姑娘客氣了,是我不請自來,失禮了才是。」嘉儀郡主示意身邊宮娥上前︰「區區薄禮,全當打攪了姜姑娘生辰宴的賠禮了。」
宮娥上前將手中捧著的錦盒送上。
衡玉看著那小小年紀,眉眼間尚滿是稚氣的小女孩言行舉止間已隱隱有兩分氣度在,眼底不由閃過思索之色。
東宮里養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位小郡主……
姜雪昔福身道謝後,柔聲道︰「郡主言重了,何談打攪二字,只是不知郡主此番前來,有何交待?」
既然都說了是「賠禮」,而不是專程送來的生辰賀禮,便可見此行另有原因。
但姜雪昔及在場眾人,都未曾想到這個原因竟會是——
「我是來尋吉小娘子的。」嘉儀郡主眼楮亮亮地看向衡玉。
衡玉亦覺意外。
不待她開口,便听嘉儀郡主滿眼殷切地道︰「我方才特去吉家拜見,听聞吉小娘子來了姜府,這便追過來了。」
拜見?
這二字用得可謂極敬重了,叫一干小娘子們听得均是驚惑不解。
「郡主言重。」衡玉微一福身︰「不知郡主是有何事須得親自吩咐?」
「不不,是我有事要求得吉小娘子應允。」嘉儀郡主抬手端端正正地施了個禮。
四下更是震動起來。
衡玉覺出了不對,卻並無意利用一個小小女孩來給自己面上增光——
因此,及時道︰「郡主此言折煞我了,若郡主有事告知,不如移步亭中一敘可好?」
「好啊。」嘉儀郡主乖巧點頭,又作出極規矩的模樣來,抬手讓衡玉先行。
衡玉愈發覺得異樣了,面上卻不好表露太多。
見二人往亭中走去,姜雪昔吩咐女使︰「去備些茶水點心來。」
又與一眾小娘子們道︰「諸位若還想賞花,便在這園子里隨意逛逛,若是累了,便請移步花廳吃茶歇息。」
眾人大多是搖頭道「不累不累」。
這嘉儀郡主突然過來,又待那吉衡玉如此態度,且還不知究竟所為何事……這個時候怎能說累呢?
先前那名險些被閔四拖下水的少女,趁機拉著閔四走遠了些,低聲道︰「……她伶牙俐齒的,你同她吵起來,那不是自找苦吃嗎?」
「你還說我呢,方才你都不知幫我說句話!」閔四紅著眼楮埋怨。
「我……」少女嘆氣︰「姜家姑娘都幫著她,咱們不是多說多錯,自找沒臉嗎?」
閔四冷哼一聲,偏過臉去不欲再理她。
這一轉頭,便隔著花木瞧見了涼亭中與嘉儀郡主對坐的那道亭亭背影。
「那……咱們要回去嗎?」少女小聲詢問道。
「要回你回,我才不走!」閔四咬了咬牙︰「就這麼走了,豈不叫那吉衡玉得意,叫她們笑話!」
少女面色復雜。
留在這里,難道就不是笑話了嗎?
「我倒要留下來看看這嘉儀郡主究竟為何給她這樣大的臉!」閔四抿緊了唇,滿臉的不服氣。
亭中,衡玉听面前的嘉儀郡主道明來意,微微吃了一驚。
「郡主……要讓我做老師?」
「對。」女孩子點點頭,眼楮亮晶晶地看著她︰「吉娘子也覺得我眼光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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