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營洲時。」衡玉答。
長公主輕嘆了口氣︰「你倒沉得住氣,連我也瞞得死死地。」
「本想著待尋了機會,當著他的面同您言明此事。也是怕貿然問起,您會從中為難。」衡玉解釋了一句,微頓了一下︰「但到了眼下這般局面——」
到了如今這事關他生死的時刻,這些小小顧慮便不值一提了。
「你既知他身份,便更該明白我此時的心情了。」永陽長公主的聲音是別樣的復雜與無力︰「九年前我僥幸護住了他一回,然而時隔九年……莫非他終究還是要步時大哥的後塵嗎?」
「我既恨自己今時無用,不能再護他一回,私心里又總忍不住怪他為何不听勸,竟執意非要回這京城不可……」
永陽長公主眼尾微紅︰「當年送他出京,本是想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這個孩子,主意總是太正,同他父親一樣……他此番來京城,難道便不曾想過會有今日之局面嗎?」
衡玉輕輕握著了長公主的手。
「他想過的,他定是想過的。」她緩聲道︰「您便信他一次。」
她像是在安撫永陽長公主,又像是在試圖讓自己的心定一些。
但她,已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
出了永陽長公主府,衡玉上了馬車。
程平剛駛動馬車,便听車內之人隔簾問道︰「平叔,如今的定北侯府,你還進得去嗎?」
程平驅馬的動作頓都沒頓一下,平靜道︰「進得去。」
他好歹也是上過戰場、且又在那不人不鬼的暗月樓待過的人,區區一些官差武衛而已,他且還是有把握避得開的。
車內傳來少女的聲音︰「那便勞煩您冒險走一趟了。」
「想多了。」程平語氣無波︰「這倒算不上什麼冒險。」
車內,心情發沉的衡玉勉強勾了下嘴角︰「能遇到平叔,我可真是走運撿到寶了。」
程平听得險些老臉一紅——他一個臭老頭子算哪門子寶?
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
王敬勇拿到程平送去的信之後,趕忙去尋了印海和嚴明。
「我去見吉畫師吧。」王敬勇自薦道。
夫人是交待了他們不可去找吉畫師和吉家人,但吉畫師既然傳信要見他們,或許商議之下能想出什麼辦法來呢!
畢竟之前吉畫師便是救過將軍的,或是將軍命中注定的貴人!
連日的不安之下,王副將已經不自覺地開始相信一些玄學。
「我和嚴軍醫過去吧。」印海道︰「如此更方便與吉畫師商議事宜。」
王敬勇听得皺眉。
分明他的身手更好,出入侯府最是方便。
至于和吉畫師商議——難道他不能商議嗎?
對上那雙不解的眼楮,印海默了默,拍了下他的肩膀︰「侯府如今更需要你來守著,夫人還在府中,決不可出任何差池。」
王敬勇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
「且將我二人去見吉畫師之事,告知夫人一聲。」嚴明說道︰「待見罷了吉畫師,我再前去同夫人說明所談詳細。」
此番是吉畫師主動相邀,夫人知曉了,也是不會阻止的。
王敬勇點了頭︰「那你們當心。」
……
半個時辰之後,嚴明與印海,在一座極熱鬧的酒樓內見到了衡玉。
酒樓臨水而建,印海二人未走正門大堂,而是趁無人留意之際,由後方翻窗進了雅室內。
二人剛入得室內,翠槐便趕忙眼疾手快地合上了那兩扇可觀水景的大窗。
「吉畫師。」印海二人施禮︰「顧娘子。」
獨自出入酒樓太過顯眼,是以衡玉拉了顧听南作陪。
顧听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已經關緊的窗欞,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王副將沒來?」
「是,侯府里暫時離不開他。」印海道。
回過了神來的顧听南點了點頭——說得倒還挺委婉的。
「你們先說著話。」她適時地道︰「堂中听起來正熱鬧,我去外頭听個曲兒。」
阿衡有事固然並不瞞她,但有些事她自認為主動避開些更為妥當。
顧听南這廂去了外面听曲兒,房門被重新合上之時,衡玉看向二人︰「印副將,嚴軍醫,坐下說話吧。」
她並未多問二人為何自蕭牧出事以來從不曾尋過她——這是無需問的,也無需多言。
衡玉直入主題︰「近日來各處的消息,我都有耳聞。今日冒險請你們來此,是想听一听你們如今的想法和打算,試一試能否商議出一個可行的法子來。」
「不知吉畫師當下是何想法?」嚴明先問道。
他並不掩飾眼中的憂色與焦慮。
衡玉听得此問,便知他們尚未拿得定主意。此局難解,牽涉甚大,誰也不敢輕易下決定。
她道︰「自此事起,我便在想,既是被人構陷,那便只需找出幕後真凶,一切麻煩便可迎刃而解,此乃最直觀也是最可行的辦法——」
印海微微搖頭︰「不瞞吉畫師,夫人亦是此意……只是我等無能,至今都尚未能查到可用的線索。」
「非是你們無能。」衡玉微皺眉︰「太子殿下亦在暗查此事,但直至今日,也是仍無絲毫線索進展,據說那些動手之人做得極干淨……」
「太子殿下也在查此事?」嚴明印證罷這一句,心情復雜地道︰「我們也听聞了太子殿下及永陽長公主為將軍求情未果之事……」
在這等局面之下,還有人願意幫將軍,自然是好事。
但眼下看來,皇帝決心已定,若找不出真正有力的證據,誰來求情都是無用的。
可證據要如何找?
嚴明眼底變幻著︰「若連太子殿下都查不出絲毫痕跡,那此事未免干淨得有些可怕了……」
印海亦在往深處思索︰「究竟是什麼人,能在這京師之地,公然刺殺堂堂親王,全身而退之後……甚至連半分線索都讓人追查不到?」
「多半便是姜正輔。」嚴明抿直了嘴角,道︰「據這數日打探可知,所謂于營洲置防御使一事,便是此人的提議——」
將軍雖甚少入京,但朝中百官關系錯綜復雜,他們定北侯府也並非是沒有打探這些隱秘消息的門路。
「但其與中書省內官員,及其黨羽,皆不滿這防御使的人選,認為河東王不堪大用,縱是來日去往了營洲,恐怕有不如無。」嚴明眼底微暗︰「殺掉一個不合意的棋子,將此罪名順理成章地推到最想除掉的人身上……是他姜正輔能夠做得出來的事。」
當年時家之事他尚且歷歷在目!
「姜正輔固然有動機,且嫌疑最大。」衡玉道︰「但眼下並無證據可以證明是他所為,或另有幕後之人操縱一切,蓄意誤導。」
她一直時刻記著,尚有一只真正的幕後黑手未曾現身。
「吉畫師說得沒錯。」印海凝神道︰「若找不到直接的證據,現下再多的懷疑都是無用且盲目的——而無論是不是姜正輔策劃了這一切,只怕都並不影響他接下來的立場與選擇。」
衡玉心頭發沉地點頭︰「沒錯,他此次奉旨監察三司辦案,換而言之,這罪名能否定下,十中八九已在他掌控中了。」
不管河東王之死是不是他的安排,單論欲置蕭牧于死地此一點,姜正輔便從不曾掩飾過。
嚴明愈發焦炙了︰「大理寺卿本就是他的爪牙,如今他又有監察三司之權,此中可供其做手腳之處便更多了……今日尚無可定將軍罪名的鐵證,只怕明日便‘有’了!」
衡玉緩聲道︰「而聖人既有此令,便等同默許。」
她此前說,幕後之人朝皇帝遞了刀子——
而眼下,皇帝又何嘗不是在向姜正輔遞刀?
「歸根結底,當下的局面難便難在所謂‘聖心’二字之上了。」印海言畢,沉默了片刻。
「聖心偏倚之下,若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可以動搖聖人的疑心,那便等同是坐以待斃。」衡玉眉眼間有決然之色︰「但,絕不能坐以待斃。」
印海與嚴明聞言皆看向她。
衡玉也在看著他們︰「據我所知他在入京前,是有所準備的,對嗎?」
蕭景時是個傻子,但沒傻到離譜的程度。
他不懼死,但也並不打算讓自己死的毫無價值。
室內安靜了片刻後,嚴明點了頭。
「是,此前曾安排了一批暗衛,先後混入了京師內外,隨時候命,以防不測。」
「城內如今有百人候命。」印海道︰「他們皆是精銳中的精銳,若說救出將軍,將人護送出城……計劃周詳,拼死之下,可有九成把握。」
衡玉本該稍稍心安,然而卻又愈發地沉重。
「只是如此一來,假造反,便要成了真造反了。」印海嘆了一句。
「所謂退路,往往並非上策,而是不得已之下唯有如此。」衡玉道︰「而眼下,便是不得已之時——」
「事實自是如此。」印海甚少如此拿不定主意︰「將軍前往大理寺之前,曾交待過一句,讓我等守好侯府。」
此一句話,未嘗不是在提醒他們,勿要輕舉妄動。
衡玉沉默了一會兒,卻是問︰「若他此番當真出了事,盧龍軍會如何?」
印海也沉默了一下,而後答︰「必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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