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沉眠

當日,嚴明陪著姜雪昔離開姜府,去了城外莊子上。

不足兩個時辰的路程,已叫姜雪昔疲憊到了極點。待到了莊子上,勉強用了些吃食後,便睡下了。

這般一昏睡,再睜開眼時,她只見窗外青黑一片,已不知是什麼時辰。

室內留了一盞燈,她轉了轉頭,只見床邊有人在守著自己,他就這樣坐在床邊,頭靠在床柱上,睡了過去。

姜雪昔伸出手去,手指輕觸了觸他滿是倦色的眉心。

這輕之又輕的動作,卻也叫他立時睜開眼楮醒了過來。

四目相觸,他眼中不見絲毫初醒的朦朧,只有無盡溫柔︰「醒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姜雪昔嘴角有淡淡笑意︰「現下什麼時辰了?」

見她要坐起身來,嚴明遂將人扶起,邊道︰「再有一個時辰,快要天明了。」

姜雪昔看向窗外,興致頗佳地道︰「那咱們去後山看日出可好?這麼多年,我再未曾看過日出了。」

嚴明不多說,只點頭應「好。」

女使青衿聞聲走了進來,眼底雖是紅彤彤的,卻先露出了個大大的笑容︰「婢子侍奉姑娘洗漱穿衣。」

姜雪昔點頭。

青衿繞去屏風後,片刻後,捧著一套做工繁瑣的青色深衣走了出來,笑問道︰「姑娘可想試一試禮衣嗎?」

所謂禮衣,便是喜服。

「怎麼……還帶上了禮衣?」姜雪昔頗覺意外。

「是我讓青衿帶上的。」嚴明笑著道︰「正巧試一試,若有不合身之處,便還有一日修改的時間。」

青衿捧上前來︰「姑娘試一試吧?」

姜雪昔抬手輕撫了撫那樣式繁瑣而精致的羅紗細綢青綠喜服,輕輕點了頭。

青衿便將人扶去屏風後,為自家女郎里里外外、一層層仔仔細細地穿上。

待姜雪昔被扶著自屏風後而出——

「好看嗎?」

「好看嗎?」

她與嚴明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姜雪昔看著也已換上了絳紅喜袍的嚴明,笑著點頭︰「好看。」

他笑望著她,也點頭︰「好看。」

他走過去,朝她伸出了手。

姜雪昔將手遞上,交由他握住的一瞬,被他彎身輕輕打橫托抱而起。

嚴明將她抱到了房外備好的黃梨木四輪車椅上,蹲身替她悉心整理好裙裾廣袖,復才推著人緩緩往後山而去。

待來至後山前,天光已經透亮,提燈在旁的青衿未再跟上去。

「容濟,咱們還去那兒坐著吧?」姜雪昔伸手指向河邊那塊昔年巨石。

嚴明便將她抱過去,二人同坐,望向河那邊的低矮青山——那里是朝陽即將升起的地方。

「一年之中,便數此時的氣候最是宜人了……未進暑日,還有些涼意,景致也是最佳。」

姜雪昔望著四下朦朧景色,感受著此中幽靜與生機,含笑道︰「能在此時與我家容濟同坐此處,靜待日升,真是幸運。」

嚴明擁著她,使她靠在自己身前,道︰「四季輪轉,各有好景,往後你若不想住在城中,咱們便在這處莊子上長住終老。」

「終老啊……」姜雪昔輕聲道︰「我時常想,人活一生,不曉得有多少變故病痛……能平安終老,需得是多大的福氣啊。」

她的福氣也很大,但許就是太大了,于是太早便用光了,便只能支撐著她走到當下了。

這沒什麼可埋怨的,她已經比太多人要幸運了。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她的想法,嚴明無聲將她擁得更緊了些。

「容濟,我好像又有些想睡了。」

「再等等,很快便能看到日出了。」

她微微揚了揚嘴角︰「那咱們說說話吧……」

「好,我陪你說說話。」

「我給你看個東西……」姜雪昔動作遲緩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張水波紋紙,笑著緩聲道︰「你看了可莫要笑話我。」

嚴明接過,認真看著其上一行行縴秀的字跡,直到看到最後那一行時,眼楮顫了顫——找到岳言,知他平安,見他一面。

「這上面,皆是我想做之事。」姜雪昔拿手指輕輕點給他看,「生辰宴,去茶樓听戲,去西市,看戲法雜技……這些,都是阿衡妹妹陪著我完成的。」

「這最後一條麼……也是得了衡妹妹指引。」

「衡妹妹,當真是我的貴人。」

「本只是想見你一面的……沒成想,竟還能靠在你身前等日升,與你談婚論嫁……」姜雪昔說著,笑了笑︰「就是沖喜贅婿這個名頭……實在不甚好听。」

「所以——」嚴明聲線微繃︰「你是故意拖延了婚期,對不對?」

「也怪白先生的藥太好使了些,竟又讓我多賺了好幾日……」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這一生,只到此處了,可你的一生還有很長的路……若我這麼不管不顧地拖著你成了親,之後的日子你要怎麼過啊。」

「你休要說這些不中听的胡話。」嚴明握緊了她的肩,聲音微啞︰「婚聘已定,禮衣著身,天地山河為證,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這樣啊……」姜雪昔輕輕閉了閉眼楮,允許自己沉浸于這份短暫卻注定伴她長久的妄念之中︰「好,那就這樣吧。」

嚴明不知何時已紅了眼眶,與她一同看向青山後的魚白之色。

「容濟,還有一事……」

「你說,我听得清。」

「我知道,當年時家之事,你一直未能釋懷,且認定是我阿爹從中使了手段,縱非主謀,也是幫凶……」她的聲音很弱,還有一絲畏冷般的顫意︰「我亦無證據可證阿爹清白,阿爹亦從不願對任何人再提舊事……但是,我敢斷定,此事必另有內情……他是我的阿爹,我知道自己的阿爹是個怎樣的人。」

嚴明將她抱得更緊更貼向自己,下頜抵在她發頂。

「我知道,空口無憑,阿爹有諸多可疑之處……我也非是想要為他開月兌……我只是不想讓你錯恨了人。」

嚴明閉著眼楮,低聲道︰「好,我記下了……我必會用心分辨。」

姜雪昔嘴角泛起一絲安心笑意︰「如此……我便可放心了。」

「先不要說這些了。」嚴明道︰「你看,太陽就要出來了。」

姜雪昔艱難地抬起眼楮,朝遠處看去。

山後隱隱發亮,有一絲光芒破雲而出。

應當,很快便能看到太陽了——她只能在心里這般說道。

因為她想留些力氣,對他說一句︰「容濟,能將你找回,且與你待在一起這麼久,我常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嚴明顫顫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如果你覺得尚且算是個好夢……那便一直做下去吧。」

他想再將她抱得緊些,卻漸漸放輕了力氣。

晨風輕拂,朝陽出岫。

萬物初醒,亦有氣息于此長眠。

……

姜家姑娘在成親前一日離世而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師。

有人感慨遺憾,亦有人說些不合時宜之言,但這些均無人在意了。

嚴明不在意,姜正輔更顧不得再去在意。

嚴明將姜雪昔送回姜家之後,青衿取出了兩封姜雪昔的親筆信箋。

「這是姑娘臨去莊子前寫下的,讓婢子于……于事後交給郎主。」

姜正輔看似鎮定地接過,尚且未能讀通文字之意,單只是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女兒家字跡,已有淚水奪眶而出。

宦海沉浮多年,喪妻而又喪子,至這般年歲,此乃平生第一次于人前失態落淚。

半晌,他艱難地閉上眼楮,聲音悲顫︰「我便知道……她是不願讓我親見她離去,才尋了借口去了別莊。」

嚴明靜靜立在一旁,片刻後,朝那發髻花白的老人深深施禮︰「雪昔說,令公本就不信所謂沖喜之說,此番不過是為成全我們二人……容濟感激不盡。」

姜正輔站在那里,未有回應。

他拿著那封信箋,轉過身,步履遲緩地走向了昏暗的書房中。

一貫鎮定沉穩,不知經了多少大風大浪的姜令公,甚至無法親自料理女兒的後事。

嚴明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一切,將布置好的喜堂撤去,改換為了靈堂。

此舉遭到了姜氏族人的聲討與奚落——

「分明還未拜堂,這親事便做不得數,一個外人,豈能插手我姜氏家事!」

「什麼甘心為昔兒沖喜,果真有那般痴情,又豈會在昔兒離去之後,尚有如此心力行如此大包大攬之舉?」

嚴明對此充耳不聞。

姜正輔听聞此事,吩咐了管事,以「靈前擾了昔兒清淨」為由,將一應族人轟出了府去。

次日,衡玉登門吊唁,于靈堂內待了許久。

裴家一貫以姜正輔馬首是瞻,裴無雙曾听衡玉提起過嚴軍醫與姜家姑娘之事,因此也跟著家中舅母一同過來吊唁。

看到了在旁守靈的嚴明,裴無雙並未表現出與之相識之色。

阿衡告訴過她,嚴軍醫為了替姜家姑娘沖喜,改換了身份。

蕭牧也差了印海前來——定北侯府雖與姜正輔不睦,但官場如此,凡事都有禮俗規矩需要遵循,此舉便也不算醒目。

印海念了句佛,對嚴明道了句「節哀」。

裴無雙的視線穿過吊唁的人群,看向了他。

印海有所察覺,轉頭看去,便撞上了那道目光。

姜正輔的身份擺在此處,前來吊唁者頗多,二人隔著熙攘人群對望著,女孩子微紅的眼楮有著不同于往日的安靜。

這份安靜里,似乎第一次有了對生死相隔的思索。

銅盆里燃著紙錢燒料,棺前香霧裊裊,二人于朦朧間對視良久。

衡玉離開姜府前,女使青衿將另一封信交予了她。

在回家的馬車里,衡玉打開了信細讀。

信上多是對她的謝意及祝願,字里行間,溫柔暖善。

當真是一個溫善到骨子里的女孩子。

衡玉不覺間濕潤了眼睫。

古來有關生死二字,總有諸多和解的道理,其中總是滿含禪意真諦。

可身為俗人,總是難以真正看破。

她與姜雪昔相識短短時日,尚且如此,更遑論是其真正的身邊之人了——

姜家姑娘下葬前夕,姜正輔便病下了。

這一病久久難愈,一連十日余,早朝之上百官都未能得見姜令公身影。

幾名親近的心月復前來探望,見得那倏然染上了沉寂老態的令公,皆心生不安。

因此,朝中各派暗下難免起了些異樣的聲音,而又因姜正輔無後,以姜氏為首牢不可破的士族勢力分布,便隱隱有動搖之象。

晚年喪女,孤身一人,故叫人唏噓同情。

然而人情歸人情,朝堂為朝堂。

東宮里的數位幕僚不止一次在吉南弦面前表露過看法——皆認為姜正輔于此時病倒,實為一樁利事。

若對方就此一蹶不振,趁此時機,東宮一派便大有施為之地。

除此之外,東宮近日亦在為另一件事做著準備。

「太子妃……這個時候要辦誕辰宴?」寧玉听聞此事,有些吃驚,壓低了聲音道︰「小玉兒,上回你和阿兄不是說聖人中風,已是動彈不得了嗎……」

衡玉將誕辰宴的請柬合上,道︰「此時諸國使臣都在京中,此前是聖人自己放出去的話,要大賀千秋節——如今這般局面,南境又起了亂事,皇室已是最忌露出頹態,所以太子妃這誕辰宴,哪怕是為給那些人看,也是非辦不可的。」

太子妃的誕辰宴,定在了五日之後。

接下來數日,太子妃常是從早忙到晚間。

雖說並稱不上是如何大辦,但因此番參宴之人與往年大有不同,諸多細節免不得皆要一再仔細。

直到誕辰宴前夕,一切才總算大致敲定。

思及明日便是太子妃生辰,太子特意擠出空閑,與妻子共進晚食,嘉儀郡主也在旁陪同。

丈夫與女兒在側,太子妃心情自是頗好。

然而飯用到一半,近日晨起之際那時有時無的不適之感,卻忽地加重許多。

「阿娘怎麼了?」嘉儀郡主見母親面色不對,以手輕按住了胸口,不由地問。

太子放下雙箸︰「瀅瀅可是哪里不適?」

太子妃強壓下胃中翻騰︰「臣妾無妨。」

「可是近來太過操勞之故?還是請個醫官來看一看為好——」太子說著,便吩咐了宮娥去請醫官。

------題外話------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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