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單氏對他的眼神審判還未結束——
要她說,當年就怪這男人多事!
大哥才剛走,他就跑去官府立下了什麼兼祧的約定來,雖說她可以理解如此表態是為了安撫剛喪夫丟女無依無靠的大嫂,可話說得這般死,事情做得這般絕對,也實在叫人沒了三思的余地。
她縱然事後也想與大嫂談上一談,卻也難免擔心會叫悲痛中的大嫂誤解她的用意……
一來二去,時日漸長,便愈發沒辦法開口,她這個當娘的也漸漸打從心底里接受了此事,覺得不必要再多說了——反正兼祧之事也是常有的。
可方才大嫂的那句「耽擱」,卻是點醒了她。
她真正是明白了……明白了兒子,也明白了大嫂。
仿佛被捂了嘴不讓說話的蒙父欲言又止。
「便是兼祧那也是講求兩廂情願的,大嫂不答應,你還想強逼不成?」單氏拿「你還是不是人」的眼神看著他︰「再說鳶姐兒如今也回來了,你卻還這般堅持,總不能是真想謀奪大房家產吧?」
「你……」蒙父氣得指了指妻子︰「休要胡言!這幾日我早就想好了,待鳶姐兒出嫁時,整個大房的東西都拿來給她陪嫁,蒙家一個銅板都不留!讓大柱來給大嫂養老送……」
蒙父舌頭打了個結,改道︰「送……送孫承歡膝下!」
因听到二叔二嬸的爭吵聲,從書房過來的佳鳶听得自家二叔這句話,站在堂外不由打了個寒噤。
嫁……嫁人?
「說你是個死腦筋你還不承認!」單氏戳了戳丈夫的腦袋︰「為何非要鳶姐兒嫁人?就不能讓鳶姐兒留在家中學著打理生意,然後招個夫婿上門?」
鳶姐兒這般經歷,且不說嫁過去容易遭人挑剔,若再遇到那等黑心之人,豈不是將剛找回來的孩子再推進火坑?
說著,見了佳鳶過來,忙笑著招手︰「鳶姐兒,快來!正說著呢,嬸娘定好好把關,回頭給你招個又俊又听話的夫婿!」
「我看行,我也替阿姐好好把著關!」蒙大柱咧嘴笑道。
佳鳶听得紅了臉。
嫁人,她拒絕。
招個夫婿,又俊又听話的……她可以!
溫大娘子滿臉笑意地點頭︰「是個好主意,但不著急,且慢慢看。」
女兒經歷過那般過往,終身大事務必謹慎才行。
听得目瞪口呆的蒙父遲遲回神,一拍腦門兒道︰「……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鳶姐兒招婿,生的女圭女圭姓蒙,那便也等同是替大哥延續香火了!
——對替自家兄長延續香火之事格外執著的蒙父此時總算露出了舒心的笑意。
他滿臉希冀地看著自家佷女,眼中赫然寫著︰孩子,這個重任就交給你了。
忽然成了一家之主的佳鳶一時頗有壓力。
溫大娘子自椅中起身,單氏和佳鳶趕忙上前相扶。
「走吧,都陪我去一趟官衙。」
「去官衙?」單氏怔了怔,而後反應過來,不由失笑道︰「大嫂,倒不必如此麻煩的。」
當初是去官衙立下了兼祧文書沒錯,但這種家事縱然不履行,官府也沒有強逼的,自家人說定了不就行了嘛。
「這道麻煩省不得。咱們蒙家,是需要這封解除兼祧的文書來作聘禮的——」
是聘禮,也是誠意。
溫大娘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所以,不單要去,還要盡早地去,現在便去。」
蒙大柱聞言「砰」地一聲磕了一記響頭,歡喜不已︰「多謝大伯母!」
「行了,還不快起來!」蒙父眼里笑著踢了兒子一腳。
蒙大柱起得身來,一家人笑著出了前堂。
單氏和佳鳶扶著溫大娘子走在前面,蒙父在後頭恨鐵不成鋼地道︰「……能娶兩房媳婦你都不娶,我看你當真多少沾點傻!」
「過日子不就是要一心一意麼,且不說大伯父和大伯母了,您不也只阿娘一個嗎?」
蒙父看著走在前頭的妻子,嘆氣道︰「……傻兒子,不敢和不想,那不是一回事啊。」
大柱聞言看了一眼自家爹,默默同他拉開了些距離,一副不願與之為伍的姿態︰「反正我是不想。」
蒙父有些被逗樂了,笑了一聲,卻是道︰「既如此那就記住你說過的話,須知男子漢大丈夫,要麼不說,說了便要做到——若敢拿來哄騙人,看我不揍你!」
「那您定是沒機會施展拳腳了!」
蒙家一行人來至府衙,由溫大娘子和蒙父,當眾親自解除了兼祧之約。
「刺啦——」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公堂內,一片光影中,溫大娘子親手撕毀了那封泛了黃的兼祧文書。
此事亦引起了一片議論聲。
自古以來,兼祧之舉,其內所涵甚多,而解除兼祧,則容易讓人往「撕破了臉」的結果上想去。
然蒙家眾人由公堂內而出,卻是一派和睦融洽,面有笑意。
一片嘈雜議論聲中,身形高大的少年郎迫不及待地道︰「大伯母,阿娘,阿爹,阿姐……我先走了!」
言畢,拔腿轉身就消失進了人群中。
「這孩子,這麼著急作甚去!」蒙父想將人喊住都沒來得及。
一轉臉,卻見妻子和大嫂及佷女三人正相視而笑。
蒙父滿眼狐疑——是發生了什麼他這個一家之主所不知道的事麼?!
「我剛听前院的人說……蒙校尉一家去了公堂見官了……」
「二位姐姐說的是蒙校尉?」侯府內,衡玉所在的客院中,吉吉剛從書房中行出,便听廊下兩名女使正小聲說著話,遂連忙問道︰「為何會去見官?」
其中一名女使正要答時,另名女使卻露出笑意,朝著院門處的方向望去︰「喏,這下吉吉姑娘可以當面問正主兒了呢。」
吉吉看過去,只見院門外跑來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快步走去。
「我听說你家中——」
「吉吉,我——」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看著對方。
吉吉看著面前這個隆冬之際還跑得滿頭大汗的傻子,道︰「你先說!」
這下讓他說他卻不說了,只滿眼神采飛揚地雙手將那封從中撕作兩半的文書遞到她面前。
吉吉遲疑一瞬,接過來看,不由怔住︰「這是……你的兼祧文書?」
「現下不作數了!我阿爹和大伯母已去往官府解除了此事!」
「所以……你家中是因此事鬧去了公堂?!」
「不,絕非如此!」少年望著面前之人,認真道︰「你放心,于此事之上,無人起爭執,無人有不滿,更無人委屈讓步……此結果是我家中長輩共同商議而來,乃皆大歡喜之事!」
吉吉听得不可思議。
皆大歡喜?
怎麼做到的!
因為懂得她的顧慮,大柱當場便將事情的經過如實說明。
「此事歸根結底皆怪我從前不懂何為真正的擔當,不懂得該如何權衡取舍——」
圓臉少年仿佛一夕間長大了,眉眼間神態堅定,此時卻仍是緊張地紅了一張臉,忐忑地問︰「吉吉,我現在可配得上說一句想娶你為妻了嗎,我……」
吉吉打斷了他的話︰「你莫要問我!」
「……啊?」
「我听我家姑娘的!」吉吉飛快轉過身去,抿著帶笑的嘴角小跑回了院中。
「哦,好!」身後傳來少年遲遲反應過來的聲音,響亮又認真︰「我……吉吉!你放心,我知道了!」
出了侯府,少年躍上馬背。
「駕!」
馬蹄揚起,卻非是蒙家方向。
……
「將軍,蒙校尉求見!」有士兵入得主帥帳內通傳。
蕭牧正盤腿坐于蒲團之上與印海下棋,聞言執白子的手微頓。
印海一抬眼,好奇道︰「大柱又跑來作何?該不會又是替吉畫師傳話?不知吉畫師這次有沒有親自過來?」
蕭牧將棋子落下,面無表情道︰「你如今三句話不提她,便不會說話了是嗎?」
而後未有轉頭地對那士兵道:「讓他進來——」
蒙大柱很快入得帳內行禮︰「屬下參見將軍!」
「大柱今日是一個人過來的?」印海開口問。
「啊?是啊。」蒙大柱點了點頭。
印海嘖道︰「可惜了。」
蒙大柱听得模不著頭腦,正要探問時,自家將軍已開了口︰「為何事而來?」
蒙大柱當即跪了下去,正色直言道︰「啟稟將軍,屬下打算向吉吉提親!」
蕭牧並無太多意外,只問道︰「想清楚了?」
「是,屬下此生非吉吉不娶!」少年答得毫不遲疑︰「今日屬下家中已前往官府,銷去了當年的兼祧文書!」
印海訝然一瞬後,稱贊道︰「將軍,瞧瞧大柱,一開了竅便如此上道……此事可謂辦得果決又干脆了!」
說著,看向跪在那里的少年,又半真半假般問道︰「可是大柱,你難道就不怕娶了個大奸細身邊的小奸細回家?」
「可吉吉和吉畫師分明……」蒙大柱下意識地想要替衡玉主僕解釋,說到一半又都咽了回去,只看向蕭牧,道︰「所以我才來請示將軍——」
他固然相信吉吉和吉畫師,但他也非完全盲目的,故而提親之前,他還須先問過將軍。
當然,若將軍不肯同意,他也斷不會就此放棄,而是要想辦法說服將軍、證明給將軍看。
這些皆是他必須要面對的,他不會忤逆將軍,也不會放棄吉吉。
迎著少年堅定的眼神,蕭牧語氣平靜︰「奸細之說,本就只是猜測而已。當下看來,她們前來營洲,縱然另有目的,與盧龍軍卻也並非敵對——」
懷有目的與秘密,乃是世人常態——他不也是如此嗎?
而她的秘密,他想,他應當已經大致猜到了。
所以,此時面對下屬的這樁姻緣——
「我無異議,好好把握。」蕭牧的語氣中難得有一絲外露的欣慰。
大柱一怔之後,回過神來,不由大喜︰「多謝將軍成全!」
自家將軍已松了口,印海也不再不合時宜地開什麼「女奸細」的玩笑,笑著道︰「如此看來我得抓緊將吃喜酒的禮錢備上了!」
大柱傻笑一聲,臉色微紅︰「還沒提親呢,不知道吉畫師肯不肯將吉吉嫁予我……」
「這便要看你的誠意與本領了,好好爭口氣,如今可就指望你來沖鋒陷陣做個好表率呢!」印海拿寄予厚望的語氣說著,笑著看向蕭牧︰「將軍,您說是不是?」
蕭牧抬眼問道︰「听聞萬年青之花葉,服下可致啞,故而有醫治多言癥之奇效,是否需要我派人替你尋來?」
印海忙將掛著佛珠的手合于身前︰「……不必如此麻煩,閉口禪,屬下定用心修習閉口禪。」
耳邊得了清淨,蕭牧這才看向蒙大柱︰「回去吧,好生準備著。若有需要侯府之處,去尋夫人安排即可。」
「是,多謝將軍!」
蒙大柱再叩一首,適才欣喜起身告退。
蒙家人也很利索,隔日便請了蔣媒官上門,托付此事。
蔣媒官尋到已預料到此事的衡玉,將蒙家提親的想法說明,卻得了衡玉一句︰「我還需好好想一想。」
蔣媒官便將她的態度傳達給了蒙家。
蒙家人頗為重視緊張。
「此前大嫂不是曾叫人打听過吉畫師的喜好?據說除了那些紈……瀟灑的作風之外,最鐘愛的一條便是勸分不勸合了!」單氏很是心驚地說道。
「嬸娘多慮了。」佳鳶在旁替恩人正名︰「吉姑娘所謂勸分,那便是非分不可的,是乃積德行善之舉——」
「鳶兒說得對。」溫大娘子也笑著道︰「兩家議親,本也少見一口答應的,吉畫師有顆玲瓏心,既未直言拒絕,那便是在還在思慮了。」
「對對對……」單氏恍然過來,立即叮囑兒子︰「好好表現著!這是考驗你呢!」
蒙大柱重重點頭應下︰「我定叫吉畫師看到我的誠意!」
這誠意,的確也是看得見模得著到,譬如——
「吉畫師,這是蒙校尉送來的,說是自家藏了十多年的好酒呢,外面買不著的。」
「吉畫師,蒙校尉送來了一匣子骨牌,說是近日天寒,恐您不便出門去賭坊,在府中與人推牌九再合適不過了——您若是缺牌友,他可以給您找,管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