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進蕭府大門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
從門子哪里知道父親今日下了值之後並沒有回來,而是被保國公邀去喝酒,蕭誠心里不由一陣憂傷浮上了心頭。
只怕今日在族學里被岑夫子教訓了的事情,是瞞不過父親的了,回來之後,至少也是一頓臭罵,要是喝得高了,指不定又得遭罪了。
蕭誠是一個灑月兌人。既然命中注定有這一劫,那麼此時候傷春悲秋也不過是徒然讓心情更加的不好,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禍事臨頭了再來嗟嘆人生不如意好了。
轉過照壁,看到大堂之前寬敞的院子里一些正在活動拳腳揮舞兵器的人,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來。
與其他家族的家丁不同的是,蕭家的家僕,多是殘疾人。
這些殘疾人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戰場之上受過傷之後退下來的。以前的這樣的人,多是老太爺時代留下來的,這些人中的大部分早就離世了,現在這些人,基本上在北疆跟著大少爺蕭定作戰之後受傷又無家可歸的人。
耳邊響起了羽箭月兌弦而出的聲音,奪的一聲,五十步外一個人形標子的雙眉之間已經多了一枚羽箭。
蕭誠立時便鼓起掌來。
掌聲之中,羽箭的嘯鳴之聲不停,從雙眉之間的第一箭,一直往下到人形標靶的肚臍眼位置,每隔三寸左右,便插上了一支羽箭。
如同被尺子量過一般。
這水平就不一般了。
如果看到射箭的人的模樣,那就更讓人咋舌了。
因為射箭的人站在地上的並不是兩只正掌的腳板,而是兩個鐵板,長約尺余,寬約三寸。
這是一個失去了兩只小腿的人。
「魏三哥,你的箭法,又精進了。」蕭誠笑著走到了靶子邊,打量著靶子,嘖嘖稱奇。
「二郎又來取笑我了。」魏武一手提弓,一手拎著箭囊,穩穩地走到了蕭誠身邊。
「真的,即便是上四軍中,也找不到幾個你這樣的神射手吧!」蕭誠認真地道︰「魏三哥,有沒有想法去上四軍謀個箭術教頭的位置。要是父親去說一聲,肯定沒有啥問題的。」
魏武連連搖頭︰「沒這個心思了,二郎,只要蕭家不嫌棄我,我就在蕭家看家護院了。」
「怎麼會嫌棄?你這樣的高手,請都請不來呢!」蕭誠蹲子,撩起魏武顯得有些空蕩的褲管,看著套在膝蓋之上鐵環,伸手模了模,道︰「魏三哥,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吧?」
魏武大笑著揮弓敲了敲鐵腳,「如虎添翼,二郎,您看好羅!」
稍稍作勢,魏武已是邁開步子,向前奔去,跑了幾步,雙腳猛然在地上一蹲,在蕭誠的眼中,便見到那扁平的鐵條稍稍一彎,卻又迅速彈了回去,而魏武卻已經是借著一彈之力,整個人飛躍而起,一伸手,已經是搭在了高高的屋檐之上,再團身一個翻滾,已是上了屋頂。一膝跪地,一腳直立,綽弓在手,作勢拉弦。
「漂亮!」蕭誠由衷地贊嘆起來,只看魏武的模樣,便知道他下了多深的苦功。
「魏三,滾下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蕭誠回頭,一個眇了一眼楮帶著一個黑眼罩的老者沉著臉從大堂里走了出來︰「爬那麼高干什麼?嫌別人看不見嗎?想給老爺生事?」
看到這個佝僂著腰的老頭兒,屋頂之上的魏三吐了吐舌頭,一個倒卷珠簾翻了下來,老老實實地走了過來。
「許管家。」
「許爺爺!」蕭誠也欠了欠身子。
來人的身份非同一般,是蕭家大院之中,現在碩果僅存的老太爺那一輩留下來的人了,現在仍然是統領蕭氏護院的頭領。不僅擔負著替蕭氏看家護院的重任,同時還兼顧著一些蕭氏台面之下的東西,即便是蕭誠的父親蕭禹,也是不把他當下人看的,蕭氏的很多事情,蕭誠不見得知道,但這個老頭兒,卻是絕對的一清二楚。
像魏武這樣的進府還沒有多久的人,與在蕭府之中呆了數十年,幾乎與蕭家融為一體的許勿言相比,是屬于典型的小字輩兒。哪怕現在許勿言肩不能挑,背不能駝,但一個眼神兒,便足以讓魏武膽戰心驚。
許勿言沖著魏武揮了揮手,想趕一只小蟲子一般,魏武立時便夾起尾巴灰溜溜地招呼著院子里剩下的一些人迅速地離去。
「許爺爺,魏武是一個心性韌性都很不錯的人,您對他好一些。」伸手牽住許勿言的一只手,蕭誠嘻皮笑臉地道。
許勿言眯著獨眼看著魏武的背影,卻道︰「二郎,魏武進府也有近三年了,自從二郎你給他弄出了這麼一雙鐵腳之後,他的確是下了很多苦功,現在也的確是能獨擋一面了,但說到心性,卻還是差得太遠,還需要磨練。他的性子太跳月兌了。或者再經歷一些事情之後,會更成熟一些兒。」
「他斷了兩條小腿,還不算經歷了大事啊?」蕭誠咋舌道。
「這算什麼大事?生死之外無大事。」許勿言獨眼一翻,白眼仁多黑眼球少。「歷練出來了,魏武的確是一個人物。」
「那許爺爺,您看我的性子不是也很跳月兌嗎?」蕭誠嘿嘿笑道。
許勿言轉身看著蕭誠,幽幽的眼神讓蕭誠心里不由一跳,好半晌,在蕭誠的笑容都有些勉強了之後,許勿言才嘆了一口氣︰「二郎,您就別在我面前裝了,您的性子要是跳月兌,這世上,就沒有沉穩的人了。」
蕭誠身子僵了僵,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兩人無聲地走過回廊,進了二進的院子里,蕭誠所住的二進西跨院就在這里。東跨院是蕭家老大蕭定所居,如今卻只有大嫂帶著三歲的佷兒住著。
「回頭我準備跟老爺和夫人說,替魏武說一房媳婦兒,夫人房里的婉兒已經二十出頭了,本來就該放出來了。」許勿言道。「魏武是一匹烈馬,需要給他拴上轡頭。」
「婉兒是娘身邊的大丫頭,一向可是心高氣傲的,長相又好,魏武身有殘疾,婉兒會願意嗎?要是她心不甘情不願,魏三也是一個兒心氣兒高的,到時候弄成了怨偶,反而不美。」蕭誠伸手扶住許勿言,攙著他跨過了書房的站檻,走到了內里。
許勿言冷笑了一聲︰「二郎,有時候老奴真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婉兒姑娘再心高氣傲,身份也擺在哪里。您先前也說了,魏武也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他雖然寄身于蕭府,但說起來,還是一個自由身。嫁給魏武,哪里就委屈她了?難不成給她配一個外頭的莊頭兒,她就開心麼?」
蕭誠長吸了一口氣,有些沒奈何地點了點頭。
「魏武的性子磨練好了,又給了拴上一個籠頭,將來有了一男半女,便真正是身屬蕭府了,未來便可以大用的。」許勿言道。「將來老頭子不行了,便讓許慎回來總管府里的事情,再放魏武出去接管外頭的那一攤子,局面便維持下來了。」
「許爺爺的身子好著呢!」蕭誠由衷地道︰「府里可離不得許爺爺您。」
許慎是許勿言的兒子,現在是負責蕭府外頭的管家。
「不行了!」許勿言捶著雙腿,「一天比一天不中用了,到了老奴這個年紀,指不定那一天一覺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有些事情,須得提前先作準備了。」
「許爺爺咋說這樣的喪氣話?您可是尸山血海里闖出來的,不是尋常人可比。」扶著許勿言坐下,蕭誠認真地道。
「正是因為老奴見多了生死,所以啊才不諱言這些。比起當年那些在戰場之上那麼死無全尸的兄弟,老奴將來能壽終正寢在床榻之上,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許勿言淡然地道︰「以前啊,有許多事情一直放不下,這口氣啊,便必須得提著,這幾年,看到二郎你,很多事情便覺得有了著落,這口氣兒啊,便漸漸地泄了。」
「許爺爺,這我可就當不起了,您這麼一說,不是我的過錯了嗎?」蕭誠道。
「蕭氏後繼有人,老頭子心懷大慰啊!」許勿言嘿嘿一笑︰「二郎雖然還只有十六歲,但已經有了將軍當年的風采了。比老爺,大郎可要強多了。」
許勿言口中的將軍,卻是蕭誠的爺爺蕭鼎了。
「許爺爺這麼說,我可當不起。父親可是當朝大員,大哥也是威震邊疆的悍將。我算個什麼?」蕭誠笑道。
「老爺自然是好的,不過老爺終究是太平年節里長大的公子哥兒,雖然也在軍中錘練過,終究差了一點意思。大郎的確是一員世上罕見的武將,于國有益,但于家就不見得就能做到一樣好了。」許勿言嘆道︰「將軍當年手段何等凌厲,皇宋立國三百年,以一個武將身份,一路做到同簽樞密院事、端明殿學士,堂堂的兩府相公,也只有將軍這麼一個。二郎,你不會以為將軍當年就僅僅是靠了軍功吧?」
蕭誠微微一笑,在其他人面前,他或者可以裝得無比純良,就像是一頭人畜無害的小羊羔,但在眼前的這個老人面前,再多的偽裝也會被其剝得赤條條的無所遁形。
當然,如果不是平常朝夕相處,蕭誠相信也能瞞過對方,但十幾年來一直相處下來,自己以前又大意了一些,終究是讓眼前這位老人將不少事情一一瞧在了眼中,等到自己一朝驚起的時候,卻是啥都晚了。
瞞不住人了。
「有了二郎你,很多事情我便可以真正交托了。」許勿言低聲道︰「不然,我就只能交給許慎,可是二郎,許慎哪怕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放心啊,要是出個什麼其他事情,我死了,怎麼去見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