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人事

屋子里地龍燒得極熱,暖意融融,但屋里坐著的人,卻大都是心頭冰涼。

最上首,首輔羅素兩眼冒火,雙拳緊握,半步不讓地盯著官家趙瑣,與他以往的狀態完全是兩個模樣,他在與官家相爭,而且半步不讓。

他的首輔生涯,正在進入倒計時。

而且,將會以一個不光彩不體面的方式退休。

對于這樣一個局面,他自然是不樂意的,但不管他心里是怎麼想的,結局卻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對于他來說,這一次的兩府議事,很有可能有是最後一次了,他已經連上了兩道辭呈,按照以往的規矩,自己再上一次辭呈,官家也就會批準了。

然後,他羅介山的政治生涯,便將從此終結,以他的年紀,想要東山再起,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今年一年,對于官家而言,可以說是前喜後悲。

上半年,西北捷報頻傳,反意昭昭的李續,被一舉擊敗,雖然此人還在四處流竄,但在西北行軍總管蕭定的圍追堵截之下,實力一日不如一日,被徹底消滅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這讓趙瑣很是得意洋洋。因為不管是陝西路安撫使馬興,還是西北行軍總管蕭定,都是他親手提拔的,這二人在西北配合默契,一舉建功,讓趙瑣覺得自己不管是文成還是武功,正在無限地向著開國祖宗靠近。三路伐遼的方略,最大的一個障礙已經去除。

可到了下半年,卻是風雲突變。

頂替荊王前往河北任安撫使的崔昂大敗虧輸,損兵折將失土,遼人大軍長趨直入,差一點點就兵臨大名府,這是皇宋這數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失敗。

相對于河北的失敗,在陝西的勝利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因為對于皇宋而言,遼人,向來都是第一大對手。

最終,大宋以一種極不體面的方式,結束了這場戰事。

割地百里,歲幣翻番。

這的確會讓今年在以後的史書之上被濃墨重彩地留下一筆。

誰來為此負責?

自然便是首輔羅素。

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得為此承擔責任。

本來,今年出了這樣的大事,作為首輔,頂缸是必然的事情,總不能讓官家出來說,這是我的錯,大家都怪我吧!

但問題是,這件事情的直接責任者,崔昂,這個在羅素心目之中應當受到嚴重處罰的家伙,居然屁事沒有,官家,竟然想包庇他過關,還想讓他回到中樞。

這就過分了!

羅素現在恨這個家伙入骨。

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受了牽累,成了近幾十年來最無能的一位皇宋首輔,也因為北地邊境情形大壞,百姓遭殃,而這樣的情形,沒有多年的經營,是很難扳回這種劣勢的。

官家為什麼想要包庇他,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

崔昂這個家伙為了保全自己,逶過他人,在北地弄出了一件大案子。更為關鍵的是,這件案子牽連到了荊王趙哲。

官家對于這個兒子的本來就極是忌憚,如果前方勝了,一切都還好說,偏生現在大敗虧輸。

勝了,大家自然會對官家頂禮膜拜,就像剛剛崔昂去河北上任便一舉攻過拒馬河,殺得遼軍節節敗退時候的那樣。

但現在看起來,這不過是一場假象,是遼人的一次有準備的誘敵深入。這一回,遼人的斥候,可是已經到了大名府了。要是大名府一破,遼軍便可以長趨直入,殺奔汴梁了。

你說百姓怕不怕?慌不慌?

于是乎,不管是河北,還是京城,大家都開始想念荊王趙哲了。

讓趙哲重新去河北領軍抵御遼人的呼聲,不禁在民間一浪高過一浪,便是朝中,亦有官員們一個接著一個的上書了。

可是官家,怎麼敢還讓趙哲去河北領兵?

父子兩人的裂痕,已經是愈來愈深了。

留崔昂在京城,官家的心思很明顯,就是要將這個兒子的罪名坐實嘛!

羅素不同意。

有了他領頭,兩府的幾位相公們,自然一個個的都梗著脖子要求嚴懲崔昂。

趙瑣心里頭的火是一陣陣的往上翻。

這河北一敗,這些臣子們一個個的便蹬鼻子上臉了,好像自己做錯了多麼大一件事情一般,河北之敗,是自己的問題嗎?難道不是因為那幾個軍將貽誤軍機最終才一敗涂地的嗎?而這幾個軍將,哪一個不是荊王的心月復。

到底是貽誤軍機還是有意為之,誰又能說得準呢?

趙瑣冷笑著。

老二被自己摁著了,只怕是朝思暮想都要再出汴梁,好來一個天高任鳥飛吧!

怎麼可能還讓你出去!

這些個相公們,一個個的義正辭嚴,當真以為自己不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麼嗎?

羅老匹夫這一次要下台,心中自然有千般委屈,但作為首輔,這事你不負責誰負責?之所以現在一副頭鐵的模樣,只不過是想要與自己討價還價,為他的兒子謀一個好前程罷了。

羅頌呢,自覺羅老匹夫一去,就該他任首輔了,他想要與前事劃清界限,自然便要嚴懲敗軍之將,這是要立威呢!

陳規與崔昂本就有矛盾,兩人在西府之時一向不對路,這一次逮著了機會,豈有不將崔昂往死里踩的道理。

李光呢,當然不願意崔昂回來,這樣一來,他在西府又要排第三了。要是新進一個,他自然而然就排第二了。

兩府之中,竟然找不到一個能支持自己的大臣,這讓趙瑣覺得很失敗,更讓他感受到了一種危機。讓崔昂回來的心思,也就更強烈了。

崔昂這一次是幾乎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可愈是這樣的人,就愈合自己的心意啊!他除了依靠自己還能依靠誰呢?沒有自己的力挺,轉眼之間他就會被其它人撕扯得粉碎。

看著諸人,趙瑣緩緩地道︰「秦寬等人之罪,一直是崔昂在處理,此事牽涉頗大,更讓人憤怒的是,一眾證人在半路之上竟然被截殺,賊子膽大妄為至此,視律法如無物,如不一追到底,朝廷尊嚴何在?」

「官家,臣以為,此事不宜公開追索,那些書信,臣也看了,說明不了什麼問題。至于人證被殺,更是一筆糊涂帳,到現在不也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嗎?」羅頌搖頭道︰「官家,這一次大敗之際,我們更需安定人心,而不是讓大家都人心惶惶啊!」

「正是要安定人心,才必須要將此事追查到底!」趙瑣冷冷地看著諸人道︰「崔昂這一次的確沒有把事情辦好,兩府他不用呆了,轉任御史中丞吧,讓他負責這件案子的審理,由他而起,便由他來終結。現任御史中丞蘭四新,晉東府參知政事,你們以為如何?」

「蘭四新任御史中丞不到一年,資歷稍淺,又無殊勛,驟然宣麻拜相,只怕難以服眾!」羅頌連連搖頭。

「御史中丞之職,本就是督導眾官,懲治不法,崔昂一帶罪之人,焉能出任此職!」陳規亦是連聲附和。

他們二人,都不願意這件事情再鬧大了。羅素是馬上要去職的人,當真有些無所謂,他們兩個可就不一樣了,讓崔昂去御史台,只怕就會弄出一件彌天大案來,現在這家伙紅了眼楮,連皇子都牽扯了,還有誰他不敢撕咬?一興大獄,天下不穩,不管是東府還是西府,都不願意面臨這樣的局面。

連遭反對之下,趙瑣勃然大怒,站起身來,竟然是拂袖而去。

屋子里一眾人等都面面相覷,這樣的狀況,似乎以前沒有踫到過。眾人都看向了羅素,不管怎麼說,眼下還是以此人為首嘛!

「走吧走吧!」羅素站了起來,「過兩天陛下氣消了,再來商討此事,這件事,也不著急嘛!」

「羅相,再過上兩天,可就要封印了。」羅頌提醒道。

羅素嘿嘿一笑︰「封印放假過年嘛,正好,十好幾天呢!讓大家都有一個緩沖的時間,好好地想想這個問題嘛。」

一行人剛剛走到宮門口,身後卻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回過頭來,便見到官家身邊的貼身宦官曹權正小跑著追了過來。

「首輔,首輔!官家請您回去,有事相商!」跑到一眾人跟前,曹權低聲道。看著一眾人等一個個都有些臉色不善,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說起來他在宮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他更知道這些相公們的脾氣,真惹惱了他們,指不定就會對自己飽以老拳。

陳規看了羅素一眼,嘿嘿一笑,袍袖一拂,揚長而去。

羅頌卻只是抱了抱拳︰「羅相,我等便先去了。」

李光卻是招呼也沒有打,竟是揚長而去。

官家這自然是打著各個擊破的打算了。而眼下,最容易被攻破的,便是首輔羅素了。

出了宮門,李光跟兩人招呼一聲,上了馬車徑自走了。

羅頌正欲登上自家馬車,身後卻傳來了陳規的聲音。

「逢辰,一起去喝一杯?」

羅頌愕然回頭看向陳規,到了他們這個地位,最忌諱的其是便是私下里這樣的密會了。

看著羅頌左右打量,陳規笑著道︰「左三街那邊有一家烤鴨館子,正兒八經的用果木烤的。」

羅頌不由笑了起來。

左三街那邊,可是官員們最愛光顧的地方,陳規選在哪里,自然也是示之于眾人,兩人光明正大的意思。

左三街這家烤鴨店的店面不大,但生意的確是極好,兩位相公來的時候,屋子里已是差不多坐滿了人。

不過這兩位要進來吃烤鴨,其他的人,便只能離開了。

轉眼之間,屋子里的人,便被護衛們清理得一干二淨,便是烤鴨的廚屋里,也站上了幾個衛士。

「羅介山頂不住的。」陳規道︰「你應當比我更了解他,他只是在利用這最後的機會,想與官家再做一筆交易而已。羅煥今年出京,多少是受了他的連累。不趁著這個機會為羅二再謀點福利,以後,只怕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羅介山這兩年,當真是昏聵了。」羅頌搖了搖頭︰「一世辛苦賺來的名聲啊,這樣下去,連最後一點堅持也守不住了。」

「可他畢竟是首輔啊,只要他還在位一天,他就是首輔!」陳規道︰「逢辰,看起來官家要留崔昂在京的意思,是極為堅決的。」

羅頌怒道︰「崔昂在京,而且在御史中丞這樣的位子上,必然是要興大獄的。官家明明知道這一點,卻仍然要留他在京,只不過是想將荊王徹底給摁住而已。景升,如果你我不能阻止此事的話,有多少人要遭殃?」

陳規嘿嘿一笑︰「逢辰,你這是在蕭禹擔心吧?」

「豈止是蕭禹?」羅頌嘆了一口氣。

陳規看著羅頌,突然道︰「逢辰,羅介山一走,你摁得住崔懷遠嗎?先跟你說啊,以前我雖然是樞密院事,是他的上司,但可也摁不住這個人。」

羅頌眼神微凝,「景升,你什麼意思,就明說!」

「逢辰,你也摁不住他。特別是現在,這個人已經瘋狂了。官家又要借他的手來振壓荊王,以你我之能,只怕掌控不了局勢。」陳規壓低了聲音︰「所以,我勸你,這首輔之位,你便退上一退,不要爭了。」

羅頌頓時便垂下了眼瞼,為了這個位子,他熬了這許多年了,豈會因為陳規這麼一句話就放棄?

「逢辰,眼下這個位子,不好坐啊!」陳規繼續勸道︰「當真讓崔懷遠興起了大獄,到時候弄得不可收拾了,誰來為此負責?」

羅頌眼皮一跳,抬起頭看向了陳規。

「就像羅介山這一次不得不去職,當真是因為他有什麼大問題嗎?」陳規道︰「不是的,是因為需要有人來為今年的慘敗而負責啊。能向天下人交待的,除了當朝首輔,還能有誰呢?恕我直言,你此時上位,一個不好,說不定就會是國朝當政時間最短的首輔了。」

羅頌學地吸了一口氣︰「你準備薦誰?」

「夏誡夏治言!」陳規笑了起來。

「夏治言回朝,河北如今如此慘淡,誰去拾掇這個亂攤子?」

「陝西路安撫使馬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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