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的崔昂,字兒是寫得相當的有功力,放眼朝堂,也沒有幾個人能比他寫得好了,早就有了自成一家的氣象。單看這字的風骨,絕對是無法看出來崔昂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的。可見觀字如觀人之說,完全就是瞎胡謅的。
崔謹彎腰撿起地上的那一張張殺字,便連看慣了自己父親寫字的他,此刻也是嘖嘖稱奇,金鉤銀劃,力透紙背,殺氣騰騰躍然紙上。
直起身子,將一疊大字放在案上,有些不解地看著父親。
僥幸從興慶逃得一條性命回來的崔昂一到汴梁,就被軟禁了起來。
他回來了,延安府知府程圭卻是杳無音信。
朝中的幾位也深知這一次與崔昂是把仇結得比山高比海深了,哪一個還肯讓崔昂有翻身的機會,自然便要借著這事兒把他一摁到地。
不給你腦袋上扣一個勾結叛賊的帽子就算是便宜你了,你還不乖乖地自己請辭,也好留上三分顏面嗎?
便連一向古板的李光,這一次也是保持了沉默。
在朝中,崔昂實實在在已經成了一個人人喊打,個個側目的人物了。
可是崔昂就是不請辭。
而那位官家,在這件事情之上,也是沉默以對。
「爹,只怕首輔他們容不得您了!」崔謹道。
崔昂獰笑︰「只要官家容得就行了,再者,夏誡這個首輔還能當幾天,可也難說得很。」
「官家也是一個性情涼薄之人!」崔謹不滿地道。
崔昂嘿嘿笑了起來︰「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是性情中人了?帝王本就性情涼薄,唯有如此,才能當得一個好帝王。兒子,東西兩府都恨不得弄死我,官家不表態,對于我來說,本身就是一個莫大的支持了。只要官家不發話,他們也就無奈何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崔謹搖頭。
「因為我如此已經成了一個萬人嫌了啊!」崔昂淡淡地道︰「無人可以依靠,便是想拉幫結派,也沒有夠份量的人願意與我結盟,你老子,真正地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可這樣的人,對于帝王來說,卻是好用得很啊!」
听到崔昂如是說,崔謹卻是神色慘然。
「爹,只是這樣一來,終有一日,怕是要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那就要各看手腕了!」崔昂長吐一口氣︰「也不是沒有能翻江覆雨的可能。」
「父親所說有用武之地是指什麼?」崔謹有些好奇地問道。
「李度大敗,陝西糜亂,蕭定大軍越過了橫山。」崔昂道︰「朝廷已經是慌了手腳,要與遼人妥協了。」
崔謹大驚,耶律俊所求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這件事情之所以一拖再拖,便是因為耶律俊獅子大開口,想要雄州以北所有土地,這個要求,大宋根本就不可能答應。丟掉了雄州霸州,河北路上大門洞開,以後遼人騎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現在河北路上,可再也沒有能與遼人有來有往的邊軍了。
真要與遼人簽了這樣的合約,那就是飲鳩止渴。
而且只怕要被天下人唾罵。
當真要遺臭萬年了。
「爹,你是說,朝廷想要用您去與耶律俊簽這個條約?」
「這汴梁之中,眼下除了我,還有誰願意去做這件事情嗎?」崔昂冷笑道︰「再說了,你爹我的名聲,早就被他們弄臭了,再臭一些,倒也無妨。」
崔謹神色慘然。
「而且,你爹想要翻身,便只能緊緊地抓著這一次的機會。兒子,只要將來你爹當真成了首輔,才有可能把這些事情都抹得一干二淨。」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崔昂露出了猙獰的神色,「你是擔心這天下悠悠之口嗎?只要殺得夠多,這口自然也就堵得上。爹要是做到了某個份上,那史書便也可以隨意涂抹了。」
一撮毛唐怒出現在書房門口,道︰「學士,公子,宮中來了傳旨的太監。」
崔昂仰頭哈哈大笑,看著二人道︰「怎麼樣?我崔某人徹底翻身,就從今日始。這些個肱股大臣,一個個的平日里自詡忠心耿耿,可以為官家上刀山下火海,可真事到臨頭,卻是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經此一事,官家當可知道,誰能為他鞠躬盡萃,死而後已?崔某人連死都不怕,還怕這區區名聲受損?我這便入宮,你們二人卻在家等著,接下來,我們可是有的忙了。」
崔謹憂懼難當。
唐怒卻是喜形于色。
于唐怒這樣的人而言,名聲這種看不見模不著的東西,其實啥也不是。能拿到手的實權,富貴才是實打實的東西呢!
早先崔昂把他安排進了捧日軍當統制,他也倒是過足了一把癮頭,可不成想崔昂去興慶府翻了車,他在捧日軍中立時也變成了人人喊打的角色,再也呆不下去,只能辭了軍職。眼下崔昂眼看著便要再度翻身了,他當然也就能跟著水漲船高了。
崔昂回來的時候,卻是已經三更時分了。
看著崔昂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整個崔府,倒是都喜形于色起來。
這座沉寂了許久的府第,看起來又要興旺了。
崔昂這一次終于如願以償,從御史中丞的位置之上,一躍便進了東府,成了參知政事,雖然位在夏誡、羅頌之下,但對于他來說,卻是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夏誡陳規等兩府相公們,在官家憤怒的眼神之中,捏著鼻子認了這一件事情。
因為崔昂同意了去與耶律俊簽這份注定要喪權辱國的條約。
崔昂用自己的一世甚至是以後悠悠歲月的名聲為官家背起了這口大大的黑鍋,官家自然要給出相應的報償。
而官家對于夏誡等人自然是不滿之極。
一個個嘴上說得漂亮,真做事來,卻是滑不溜手。
還是崔昂這等人好用啊!
坐在書房之中,滿面春風的崔昂看著崔謹、唐怒道︰「你二人,也都說說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吧?不管你們想去哪里,想干什麼,現在我都能替你們安排好。」
唐怒拱手道︰「末將自然是听相公安排。」
崔昂點點頭,看向崔謹︰「你呢?」
「兒子現在這般模樣,還能有什麼前程?」崔謹嘆了一口氣。
崔昂冷哼一聲︰「在京城,你是沒有什麼前程了,京官當不了,但還不能做地方官嗎?現在有兩條路,你自己選一個吧,一是我替你在富庶的江南謀一州之長,在哪邊,知州倒也不用做什麼實事,但實惠卻是不少,做上一兩任,這輩子倒也是不愁了。」
崔昂話里說得明白,只要他還在任上,崔謹去了地方,自然便可以可著勁兒的撈錢。
「另外一條路呢?」崔謹欠了欠身子。
「那便是去陝西路為官!」崔昂道。
崔謹一怔,坐直了身子︰「陝西路上,烽煙不斷,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蕭定打得稀巴亂,這個時候去陝西路上做官,豈不是自找苦吃?」
「富貴險中求!」崔昂道︰「以如今我家的態勢,你還想做官而且要有所做為的話,按步就班已經是不可能了,只能兵行險招。你說得不錯,在我看來,陝西路上這一次必然是要吃大虧的,但正因為如此,沒有人和你爭功,沒有人和你搶位置。你早前做過河北路安撫使機宜,名位也是足夠的,你要是願意去,我便替你謀一謀那延安知府的位置,程圭不知所蹤,延安知府一直空缺。」
崔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是在拿命搏前程。
可是正如父親所說,在這個當口上,沒有人願意去陝西路,自己去了,還且還能堅持下來不死,那以後必然有自己的一番前程。
「說來危險,其實也不盡然。」崔昂道︰「這一次去興慶府雖然讓我受盡了侮辱,但卻也看到了不少的東西。蕭定的西軍看似鮮花著錦,但底子卻是太薄,難以持久支持作戰,而且這一次為父與遼人簽下合約之後,遼人便也要出兵牽制蕭定,蕭定必然就要撤軍。對大宋,他有橫山天險,對上遼人,他可沒有多少回旋余地呢。」
「那我去延安府!」崔謹霍然站了起來。
「好!」崔昂哈哈大笑,拍掌道︰「正當如此。你只消在延安府堅持下來,以後陝西路安撫使不是不能巴望一下。你這幾年,經歷了不少的事情,倒也算是成熟了起來,以後陝西路這地方,肯定是戰亂不斷,蘭四新是絕然支撐不了這樣的場面的。」
崔謹用力點了點頭。
「唐怒,既然子喻去延安府,那你也就只能跟著去延安府了!」崔昂卻沒有給唐怒太多的選擇︰「你一身功夫當世少有,胸中武略也自不差,去延安府做一軍統制綽綽有余。到了延安府,與子喻兩人守望相助,當可成功。」
「謹遵相公之命!」唐怒欠身道。
「以後子喻能向上走,你自然也就能步步高升!」崔昂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已經說定,那也就勿需多言,明日我便去向官家求旨意,別的地方或者還要有些波折,但這個時候去陝西路,卻是必然無人阻攔的。我也要讓官家看看,誰是真正的忠心,滿朝文武,這個時候敢去陝西路的,又有幾人?」
看著崔謹與唐怒離開的背影,崔昂心中卻是欣慰不已。這個兒子歷經大劫之後,卻是終于成熟了,要是今日他選去江南,崔昂也會同意,只不過崔氏這家馬車,只怕在自己死後就會散架,那就得另外想法子了。但崔謹卻是選了去陝西路,那就是另一個說法了。
兒子如今瘸了腿,又毀了容,想要按步就班的走仕途已經沒有可能,只能兵行險著,去陝西路,的確會九死一生,但熬過來,便能雨過天晴終見彩虹。
就算不能像自己一樣走到東西兩府的位置,但一路安撫使,也足以再庇護崔家幾十年了。
正如崔昂所料,他替兒子求那延安知府一職,朝中沒有人阻攔。
因為這個時候,想去陝西為官的人,還真是廖廖無幾,誰都知道,眼下的陝西路岌岌可危,去那里為官,一個不好,就直接掉了腦袋。
趙瑣大贊了一番崔昂父子的忠心,大筆一揮,崔謹便成了延安知府,而崔謹也是毫不停留,帶著唐怒,徑直便一路向西。
在崔謹走出城門的時候,崔昂卻也是來到了遼人歇息的都亭驛。
皇帝已經付了帳,現在輪到崔昂來完成作業了。
看到崔昂踏進都亭驛的大門,耶律俊不由得哈哈大笑。
都是老熟人了!
「崔相公要是再不來,本王可就準備收拾包裹,卷鋪蓋回家了!」耶律俊迎上前去大笑道。
崔昂立定了腳步,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龐,就是這個人,讓自己連二接三地吃了大苦頭啊,先是在河北,接著又到了汴梁。
這個人,當真是自己命中的魔星。
「殿下回去了,是不是大遼的軍隊就要來了?」他問道。
「當然!」耶律俊微笑著道︰「如果我們不能在談判桌上拿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也就只能派大遼勇士自己來取了。說起來我們還是虧了,如今的大好機會實在難得,我就只要雄州以北這點點土地,貴國便推三阻四。哎,這一次歸國,還不知陛下會如何地責罵我呢,指不定鞭子就會抽下來了。」
崔昂心中冷笑,真要是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們還不得拼命撲上來?只不過你們自己家現在也是一團亂麻,你耶律俊也要忙著回去爭那張位子呢!遼國可不像大宋,那一次的皇位更迭,不是弄得血淋淋的。
「條約一簽,大遼西京道軍隊是不是就會對蕭賊展開攻擊?」崔昂問道。
「豈止西京道!」耶律俊微笑道︰「簽完條約,本王就會直接回上京道,到時候,可是西京道、上京道兩路進攻蕭長卿了。崔相公,不妨跟你說,這次回去,本王就要接管皮室軍了!」
崔昂不由動容。
遼國內爭,耶律俊已經如此篤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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