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老夫子終究是年紀大了一些,一路奔波之下,不管岑重照顧得有多仔細,終究還是疲累了,接風宴過後,便被安頓了先去休息。這些事情,有江映雪接手處置,倒也不需要蕭誠去操心。
原汪家大宅的最高處是一塊極大的平台,平台表面清一色地鋪著漢白玉石板和欄桿,站在這個地方,便可俯覽整個城市,便是稍遠一些的那些山巒,看起來也要比這里低一些,倒真是有些一覽眾山小的意思。
當初汪禮建造這大宅子的時候,听說是找了一個頗負盛名的風水大師來看過的。
這里風水也許是真的好,但汪禮一家的命卻是真的不好。
不過區區兩年時間,邦州,誰還記得汪家是誰呢?
便是這汪家大宅,如今也是改換了名頭了。
蕭誠與岑重兩人便坐在這平台之上,桌上沒有了下酒菜,但卻擺上了兩壺酒。
岑夫子不在場了,岑重倒也不再遮著掩著,而是直接了當︰「這廣南西路招討使,可不是一個好當兒的官。」
蕭誠微微一笑,「好不好當,卻全看大師兄想怎麼當。如果大師兄就把他看做一個官兒,去了桂州,往衙門里一坐,任事不理,管他外面風雷大作,我自高臥不起,反正咱們大宋的官俸錢很是豐厚,還有那更多的公使錢,隨便花。而且在我看來,大師兄這個架子一擺出來,只怕廣南西路上上下下都會歡喜的,指不定便會有人送來利是,大家在一起快快樂樂,皆大歡喜。」
岑重哼了一聲,提起壺來就著壺嘴喝了一口道︰「要是我想當另一種呢?」
蕭誠點了點頭︰「那就有很大的風險了,不僅當地的官兒要跟您作對,地方上的豪紳大族也不會站在您這一邊,更有那民風彪悍的十八洞洞主,分散在一路之上的各族夷民,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啊!想做這樣的官兒,大師兄可就得有做孤家寡人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覺悟。」
「我這不是奔你這兒來了嗎?」岑重瞟了一眼蕭誠︰「要不然,我巴巴地跑到你這里來干什麼?還很不要臉地拖著快要古稀的阿父。」
蕭誠大笑。
在岑夫子面前,這位大師兄端莊嚴肅,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不食嗟來食,不飲盜泉水的模樣,這一背過身,可是便露出了正面目。
不過這樣的大師兄,蕭誠反而更加地欣賞。
這才是做事的樣子呢!
有誠府,有手腕,拉得下臉,看這模樣,只怕也是下得了狠手的。
說不定,上那一道折子,這位大師兄心中也早就有了一番計較。
「大師兄想要啥?」蕭誠一攤手道︰「只要我所,自當盡我所能。」
「這還用說嗎?我孤身入廣南西路,怎麼鎮得住那些地頭蛇?自然是要些精兵強將隨我一起進去。」
「大師兄是想要作那泰山壓頂,雷霆一怒嗎?」
岑重搖頭道︰「當然是春風化雨與雷霆閃電並舉。岑某人在士林之中也算小有名氣,到了廣南西路,也不是沒有人替我搖旗吶喊的,只不過這些人嘛,都是嘴巴厲害,拳腳稀松。廣南西路這地兒嘛,拳腳估計要比嘴巴更厲害一些。我在你這里弄到了厲害的拳腳,再有了那些搖旗吶喊的嘴巴,事情便好做多了。」
「廣南西路有經略使、轉運使,各級官員可是齊整,比起黔州,那可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之上呢!」蕭誠道︰「大師兄這麼有把握?」
岑重不以為然︰「一群官蟲,平領稀松平常。看起來他們彼此糾葛勢力強大,實際上只要破開一點,他們就會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
「大師兄想從那里開始?」
「我身為招討使,自然便是以討伐不臣,靖安地方為始。」岑重笑吟吟地道︰「小師弟,別說你沒有打那邊的主意!」
蕭誠哈哈大笑︰「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一眼便看出了我想要干什麼,還真不瞞大師兄說,我是有些計劃想要咬廣南西路幾口的。反正現在我閑著沒事,下雨天打孩子,總得找點事兒做不是。正如您所說,那些個官蟲,我還真沒有放在眼中。沒成想大師兄來了,我倒是不好自己下手了。」
「你大師兄下手,也是一樣的!」岑重提起酒壺,示意與蕭誠踫上一個。
蕭誠提了酒壺,卻不去與對方踫壺,而是道︰「大師兄想要借兵,自然是沒問題,不過親兄弟,明算帳,有些事情,咱們可得說在前頭,免得到時候傷了和氣。」
「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岑重道。
「這倒不是,我既然敢借兵給大師兄,自然就不怕他們叛離我,說句實在話,我的軍隊大師兄是拉不走的。」蕭誠信心滿滿地道。
岑重點了點頭︰「你既然這麼說了,我到時候倒是想試試,如果真弄走了,你可不要怪我。」
「自然不怪!」蕭誠道。
「爽利!」岑重道︰「自然是不會白白與你借兵的。小師弟,看你布局,下一步,是大理?」
「大師兄慧眼如炬!」蕭誠點頭道。「這你也能看得出來?我的意圖有這麼明顯嗎?」
「一路之上,跟阿父一直在聊著你的問題。」岑重收斂起了笑容,道︰「最初我以為你是要造反的,以你現在的實力,如果一反,西南大亂,可不就正好幫了你大哥的大忙了嗎?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居然沉得住氣,不但沒有反,自己反而退到了幕後。阿父可是贊賞不已,說你是真士子,真讀書人呢!」
「夫子謬贊了!」蕭誠卻是冷了臉,道︰「我不反,是因為我知道我不做這些事,大哥依然會在橫山以北立足,我做了這些事,大哥的處境也不會更好一些。反而讓我自己在西南沒了立足之地,大師兄,看起來我現在很強大,實際之上,這高樓大廈是建在沙灘之上的,我一旦真反了,思州田、播州揚立時就會離我而去,黔州商業聯合會的那些大商戶也都會離我而去,就算麾下軍隊依然忠心耿耿,可無水之源,無根之木,又能堅持幾天呢?」
「正是這個理兒!」岑重點頭︰「你能如此清醒,當真讓我佩服之極。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便能大致猜到你下一步的行動了。實力,你需要強勁的實力。大宋境內,你自然是很難將這些實力化為己有,因為大宋皇帝幾百年養士,已經根深蒂固,很難挖他們的牆角,所以看你布局,都是發力在朝廷力有不逮的地方。比方說黔州這些羈縻州」
看了蕭誠一眼,崔重接著道︰「像大理這樣的地方,你只要拿下來,便極有可能將其原本的力量佔為己有,這樣,你就有了與汴梁討價還價的本錢了,再不是你嘴里的那個無源之水,無根之木了。」
蕭誠低頭喝了一口酒,沒有作聲。
「幫我徹底拿下廣南西路,則等你在攻擊大理的時候,我便會盡全力支持你。」岑重道︰「你想要大理,我則想把廣南西路、廣南東路盡皆收入囊中,變成廣西路,我要的也不是一個什麼狗屁的招討使,我先要當上這廣西路的安撫使!」
「然後進一步便是都堂了!」蕭誠道。
「自然,大丈夫自當立于世人之巔!」岑重笑道。
「可即便你當了首輔,上面也還有一個官家!」蕭誠道。
岑重微微一怔,搖了搖頭︰「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說起來小師弟,你不會真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吧?這,只怕要難于上青天了。」
「我自己當上了官家與現在這位當官家又有什麼區別呢?」蕭誠淡淡地道︰「換湯不換藥,沒什麼意思。」
岑重定定的看著蕭誠,好半晌才道︰「小師弟,你大哥那人,武勇無匹那是自然的,可這一路去西北,吞橫山堂項,驅定難李續,侵吐蕃青塘,踏馬西域,如此謀劃,他只怕是做不出來的,也應當是你的手筆。下筆寫完了西北,你又跑到了西南,看起來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但真要細究起來,卻是有跡可尋的,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呢?」
蕭誠舉起壺來,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了小半壺,再抬頭時,眼中卻已經是通紅。
「大師兄,也不瞞你說,的確是我謀劃,我的目的當然也不是我想要以蕭家取代趙家。」蕭誠道︰「只不過我一直忙碌著算計別人,忙碌著布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局,但卻萬萬沒有想到,有人在我的大局之中設下了小局,大局先不論勝負,小局之中,我卻是慘敗,輸得一塌糊涂,這一輸,就把爹娘妹子的命都搭了進去。」
「誰在算計你?」岑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知道嗎?」
「有遼人,當然也有咱們大宋的人。」蕭誠道︰「最讓我痛苦的是,他們並不是看穿了我的局,他們對我的局根本就茫然無知,但他們卻能敏銳地發現了時局的變化,所以借勢而謀,是我小瞧了世人,沒有作好預防,這才失算讓爹娘妹子沒了,本來,如果我再小心一些,是能不讓這一切發生的。」
「你說得是耶律俊以及趙敬?」岑重沉吟道︰「在這一系列的事情當中,似乎他們二人都是得利者。」
「耶律俊,林平!」蕭誠道︰「趙敬,趙援。」
「耶律俊只怕是接下來的遼國皇帝,趙敬如果不出什麼意外,也應當是大宋接下來的官家,你這兩個仇人,可是結得夠大了。」岑重嘆息,自然是認為蕭誠基本上沒有什麼報仇的希望。
蕭誠卻是冷笑了起來︰「所以啊,這天下必然要翻天覆地,滄海桑田,再造乾坤才行啊!」
「等你拿下了大理之後,你會不會跟你大哥一樣,舉旗月兌離大宋朝廷然後南北夾攻呢?」岑重小心翼翼地問道。
蕭誠哈哈一笑︰「這副畫已經畫壞了,已是不堪入目,大師兄,你說要怎麼辦?」
岑重沉吟片刻道︰「自然是要再起灶爐,重新拿一張白紙來作畫啊!」
蕭誠點頭︰「自然要如此。我呀,就準備重新拿一張紙來作畫啊!大師兄,你不想當這副新作的畫師嗎?」
「當自然是想當的!」岑重有些猶豫。
「這就夠了,剩下的,且走且看吧!眼下還有很多人想要搶救一下這舊作,我等卻只作壁上觀!」蕭誠站起身來,道。
「要是被這些人被這副舊作給搶救回來了呢?」
「只怕他們沒有這個本事!」蕭誠呵呵一笑︰「一個病如膏肓的家伙,即便有高明的醫師替他續命,多半也是飲鳩止渴,拖不了多久,更何況,這個醫師還是一個二把刀呢!」
「真要如此,可就蒼生遭劫了啊!」岑重眼中有些不忍。
「不洗滌一番,何來清平新世界!」蕭誠淡淡地道︰「大師兄,一千精銳,一員上將,足以讓你在廣南西路站穩腳跟,但想要真正地拿下廣南西路,卻還要靠你自己了。」
「足夠了!」岑重點頭道。
兩個酒壺重重地踫在了一起,蕭誠舉壺就嘴狂飲,身邊岑重亦是。
不知不覺,竟是東方晨曦初起,兩人這一番攀談,竟是足足過去了一夜。
扔掉手中酒壺,看著遠處山巔那初升而起的朝陽,蕭誠張開了雙臂,大聲吼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
听到蕭誠吟誦的岑重本來臉有期待,听了這兩句,不由哭笑不得地看著狂放不已的蕭誠。
「舉頭紅日向雲低,萬里江天都在望。」
又是兩句出聲,卻如同重錘一般敲打在岑重的內心深處。
岑重在邦州呆了十天才走。
蕭誠讓魏武帶著一千銳士隨他一起進入了廣南西路。
這位大師兄,只怕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徹底掌握廣南西路,正如岑重所言,廣南西路之上,多有官蟲。蕭誠不好直接用武,因為那差不多就等于造反,但有了岑重這位招討使,那卻是名正言順地來討伐那些地方勢力了。
當然,這位大師兄也不是普通人,到時候是成為助力還是阻力,還真是有些說不準。
岑夫子卻是留在了邦州,說是雖然不再收親傳弟子了,但卻還想在古稀之年,在這化外之地,做一個啟蒙者。
蕭誠當然知道夫子心里的真實意思,卻是一笑置之。
夫子老了,想做什麼便隨了他去,只要他高興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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